素日裡見多了皇貴妃端莊平和、溫柔可親的樣子,偶爾一見她這樣銳利鋒芒必現,還怪新奇好看的。
敏若心裡盤算著怎麼搞她爹,又忍不住咂咂嘴,暗道:怪辣的。
不過皇貴妃難看的臉色還是叫她心微微沉了沉,皇貴妃的身體本就已經是強弩之末,今日又被氣得昏厥了過去,這會轉醒之後便強行起身,須得兩個宮人架住她才能勉強站住,可見氣力不足。
康熙也看出來了,猛地站起來,道:“你回去躺著——”
“皇上!”皇貴妃微微用了些力,注視著他,鄭重道:“妾今日,一定要問個清楚!否則——否則——”
她說著,一時氣促,捂著胸口用力喘息,身體有些虛軟地向後倒去,康熙忙快步過去扶住了她,到底拗不過她,扶她到炕上倚著暗囊半躺下,又命人將佟夫人帶進內殿來。
敏若搭手摸上皇貴妃的脈,眉心緊蹙著,康熙見狀,心知不好,眼帶詢問之色地看過去,敏若抿著唇搖搖頭,轉身吩咐兩句,蘭杜出去帶了太醫過來,二人也不知說了什麼,不多時,宮人端上一碗溫水,太醫取出藥丸,請皇貴妃以溫水送服。
又有醫女取針,遣去太監、落下紗簾,輕灸了皇貴妃身上數個穴位。康熙不肯出去,自然也沒人敢請他,他就坐在一邊,眼看著皇貴妃的麵色微微轉好些,長長鬆了口氣,握著皇貴妃的手輕喚:“布爾和?”
佟夫人被強拉進內殿之後就一直癱軟在地,也沒人顧得上她,她親眼見皇貴妃方才麵白如紙、嘴唇發紫險些昏過去的樣子,又見到她這會的好轉,心裡終於意識到——她的女兒病了,是真的病了,不是唬人,是真的病得很厲害。
她心裡湧起陣陣的不安,從地上支起來連滾打趴地靠近皇貴妃,口裡聲聲喚道:“布爾和——布爾和?額娘的布爾和——”
“額娘……”皇貴妃半支著身子,強伸頭看她,佟夫人聽她喊自己,心內略安,口中呐呐道:“額娘不是故意的,額娘不知道你病得這樣嚴重……你怎麼了?是生了心疾嗎……”
“姐姐已陸續病了兩年,今早您進來時她的麵色就那樣難看,您難道沒看出來嗎?”黛瀾站了出來,擋住佟夫人伸向皇貴妃的手,“隻是您當時急著發泄,急著逼姐姐低頭,現在姐姐這樣難捱隻因被您氣犯了病,您還隻顧著確定姐姐無事好寬慰自己嗎?”
她的語氣不似以往一貫的直線、平靜,隱隱帶著壓抑的怒火和強硬,這落在康熙和皇貴妃耳中,便是她因此氣惱憤怒極了的象征。
皇貴妃眼中甚至因此有幾分欣慰,或許是覺著,總算那個家裡還有個人是單純隻在意她的。康熙已被黛瀾的話拱得火到頭頂了,氣得想要拍桌子,又因顧忌皇貴妃而不能動手。
敏若覺著多虧了他修養極好,不然這會就該罵娘了。
不過沒關係,康熙不能發揮,不代表她不能造作啊!
隻見她一麵抬手摸著皇貴妃的脈,一麵看向佟夫人:“我因你是佟大人的夫人、皇貴妃的額娘,也尊你一聲夫人。可你最好還是謹慎些言語,這是禦園不是你佟府!隆科多是你的兒子不假,可皇貴妃也是你所生,你仔細掂量掂量,可要為了你那一個兒子,也葬送了母女情!”冷聲吩咐:“看什麼看?都是死的不成?還不帶佟夫人下去!”
皇貴妃當然是不可能讓佟夫人就這麼走了的,她心裡還壓著一件事,哪怕是今日就要閉眼,她也要將有些事情問個清楚。
皇貴妃強出聲道:“且住手……”她轉頭看向杜鵑,杜鵑眼含一包熱淚憂心忡忡地望著她,敏若明顯感覺到皇貴妃有一瞬間門的無力與絕望,幸而下一瞬她就又看向了罄音,還是眼中似有萬千深意。
罄音不愧是景仁宮第一靠譜人,立刻會意,轉身麵對佟夫人,定定道:“三少奶奶現下究竟如何?……夫人您不願說也無妨,這位嬤嬤,你是跟著夫人入宮的,這些年也常往宮內走動,應該知道,宮裡有太多的法子讓你自己開口把娘娘要知道的事情說出來。還是趁現在,咱們客客氣氣地,你將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罄音的口吻溫和而平靜,但她在宮內曆練多年,自有一番威勢,哪怕佟夫人帶進宮的是她的陪房、一位平日在佟家頗有體麵的嬤嬤,也架不住罄音帶著威脅之色看她,哆嗦著癱軟在地,喃喃道:“我說,我說……”
佟夫人顧不得康熙在場,尖聲道:“你說什麼?!”
“額娘是心虛了嗎?”皇貴妃聲音沉沉,麵色也沉,話音剛落便忍不住嗆咳一陣,一直不敢言聲的茉雅奇忙端上溫水與她,佟夫人聽她如此,一瞬間門不滿蓋過心虛,瞪著眼睛剛要開口,就被罄音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然後罄音還麵無表情地道了一聲:“得罪了。”
這會是個傻子都知道,皇貴妃是要和佟夫人徹底撕破臉皮了,罄音行事便沒有那麼多顧忌。
皇貴妃果然沒因她這個大膽的動作惱怒,目光隻緊緊盯著那嬤嬤,嬤嬤見自己主子都任人擺弄,更見不到希望,自然也堅持不下去了,軟倒在地上,潰不成兵,“老奴說,老奴知道的都說……”
敏若一直注意著佟家的動靜,自然知道佟家到底發生了什麼。如今隆科多和他那“愛妾”還沒囂張到直接虐待嫡妻的地步,但隆科多冷落嫡妻、赫舍裡氏受了不少委屈是真的,月前她與李四兒大吵一架,被氣得病了,如今已經痊愈,但佟府還是對外宣稱她抱病。
這件事裡唯一牽動敏若情緒的地方,就在這裡。
對外宣稱赫舍裡氏抱病,是佟夫人的主意。她怕赫舍裡氏遞牌子找佟皇貴妃告狀,而皇貴妃對這個表妹一向十分偏愛,她深恐皇貴妃因此而懲罰隆科多,便將赫舍裡氏軟禁在府中院內,嚴防死守,不給赫舍裡氏半點出門的機會。
赫舍裡氏的乳娘想儘辦法遞了消息回赫舍裡府,那位嶽丈老爺卻恍若不聞,然後李四兒借故持隆科多的刀鬨到赫舍裡氏院裡,要打殺了那乳娘,赫舍裡氏跪求佟夫人,佟夫人雖嗬斥了李四兒兩句,卻在隆科多力挺李四兒之後退縮無言。
若非赫舍裡氏要以身為那乳娘擋刀,李四兒知道皇貴妃看重赫舍裡氏,一旦赫舍裡氏出事必會有人臨府祭奠,屆時事情瞞不過她定難逃一死,便沒敢下手,恐怕此時,那赫舍裡氏身邊的忠仆們都已命喪黃泉了。
不過聽說在那之後,李四兒還對赫舍裡氏放言,“宮裡娘娘聽說病了好幾年了,也不知還能庇護奶奶幾年,奶奶可得硬挺著,您的好日子就在後頭呢!”
簡直是囂張到了極點。
敏若冷冷看了那個嬤嬤一眼,想讓她自覺將所有話都抖摟出來顯然是不可能的,但若有人外力一逼呢?
她不著痕跡地遞給正對著她們的罄音一個眼神,然後目光微微向下,看著罄音足邊的嬤嬤。罄音果然會意,以言語話術不斷威逼,終於突破那嬤嬤的心理防線,叫她顛三倒四地將這段日子以來的所有事情都說了出來。
從李四兒是怎樣被隆科多搶回府的、在府內是怎麼耀武揚威的,到她如何對佟夫人不恭敬、欺負赫舍裡氏母子,甚至連那日她對赫舍裡氏所說的話,都被這嬤嬤一一學來。
言語無序,但在場的都是聰明人,自己就會梳理吸收。
康熙聽罷,麵色鐵青,定坐在那裡,看佟夫人的眼光好像在看一個死人。
那李四兒說了如此對皇貴妃不敬之語,竟還活蹦亂跳活在佟家,佟夫人哪怕不為皇家威嚴,難道還不為自己女兒出頭嗎?
隆科多是她的兒子!她若鐵了心要打殺那李四兒,隆科多還能提刀和她硬碰硬嗎?
再想到隆科多,康熙又是一陣心煩,他就是那麼容自己的妾室詛咒自己姐姐的?
皇額娘娘家怎麼淨出這種歹筍!
敏若瞥了康熙一眼,腹誹他這會的樣子應該已經能嚇哭小孩了。
皇貴妃亦是聽得麵色鐵青,那嬤嬤說完了之後,瑟縮著磕了個頭,殿內便靜悄悄了許久,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半晌,皇貴妃似乎自嘲諷笑一聲,“額娘,你可真是我的好額娘;隆科多也真是我的好弟弟啊!”她說到最後,甚至隱帶泣音,便是再怎麼失望了,發現自己的額娘和弟弟竟能縱容妾室說出那種詛咒她的話,又怎麼可能不傷心生氣。
從此以後,她心裡是真沒有那兩個人了。
她按著心口長長吐了口氣,抓住康熙的手,帶著哀求之色,“穆爾登格……我想接穆爾登格到我身邊來,好歹、好歹……”
她說著,因為情緒激動,聲音一時噎住,黛瀾忙為她順氣,康熙實在想不起來穆爾登格是誰,敏若低聲道:“似乎是皇貴妃那個……表妹!就隆科多他媳婦!”
“好!好!”若是平日裡,康熙或許還有規矩、世言諸多顧慮,可如今皇貴妃的身子已到了強弩之末的地步,他輕易不願違背皇貴妃的心意,便連忙答應下來。
皇貴妃一樁心事有了著落,長長鬆了口氣,險些就閉眼昏厥過去。敏若忙按住她的穴道,並命太醫上前搭脈診治開方,皇貴妃已半是昏迷,神誌不清,敏若依稀還能聽到,她口中不斷念著她那位大舅母,念到最後隱帶泣音,終是一閉眼,昏了過去。
康熙嚇得忙去試探她的氣息,佟夫人才剛險些狗急跳牆,這會卻被嚇得定在當場,渾身顫抖著,好久才試探著喊:“布爾和?”
“夫人如今可滿意了?”黛瀾轉過頭來,目光涼涼地盯著她。黛瀾的聲音好像給康熙提了個醒,他冷冷看了佟夫人一眼,道:“怎麼,都是死的嗎?不記得朕的吩咐嗎?”
趙昌立刻高聲應“嗻”,指揮著兩個太監將佟夫人和她那嬤嬤押了下去,康熙又冷聲吩咐:“把隆科多他媳婦接進來,就說是給皇貴妃侍疾,讓隆科多給朕滾到清溪書屋外跪著!他那小妾……膽敢詛咒皇貴妃、藐視皇家威儀,亂棍打死!”敏若定定道:“身為妾室,妄傷主母、意圖謀害嫡子、不敬婆母,將她的罪行整理出來。”
若隻以藐視皇家威儀作為罪名,又不好將李四兒詛咒皇貴妃的話公布於眾,便直接將李四兒亂棍打死,恐怕有損康熙聲名。
對赫舍裡氏來說,也不夠解氣。
康熙閉了閉眼,“按貴妃的吩咐做。”
趙昌輕輕鬆了口氣,立刻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