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把著皇貴妃的脈,回道:“皇貴妃是情誌不安,又忽然心力交瘁,一時氣血相衝,才昏厥過去。方才醫女施針已經提起皇貴妃氣血元氣,此刻不可再貿然動針用藥喚醒皇貴妃,恐怕反而會傷及皇貴妃元氣,不如便叫皇貴妃安睡一覺,更有些好處。微臣即刻開一方劑,待皇貴妃飲下,眠中也略平和些氣血。”
沒說補元氣,皇貴妃的身體現在就好像在水中漂浮的竹筐,無論裡頭進多少水,最終都是留不住的。
另外幾位太醫紛紛附和此言,康熙便命他們去開方子,然後一下抱起皇貴妃,抱她往內寢殿床上去。
敏若輕聲道:“皇上在這守著皇貴妃也好,隻是您千萬收拾收拾情緒,彆等皇貴妃醒來,再叫她見到您氣惱,恐怕她會多想。皇貴妃的病症最忌多思多念,傷神傷氣。”
康熙點點頭,對她道:“你也累了,去吧……赫舍裡氏行為無狀,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已受到懲罰,我還有何放不下要斤斤計較的。隻是……妾有一言,知道必會觸皇上眉頭令皇上不愉,但為皇貴妃,卻不得不勸。”敏若麵上似有幾分難色,康熙看著她,容色和緩一些,道:“你且說吧。”
敏若道:“今日已處置了佟夫人,那詛咒皇貴妃又以下犯上的李四兒也得了教訓,既然隆科多極疼此妾,那李四兒受了發落,也算隆科多得了教訓。皇貴妃額娘已經受罰,若是胞弟再受懲處,恐怕外頭人言語議論得難聽。妾鬥膽,請皇上為皇貴妃考慮,暫且不要大肆發落隆科多。”
康熙皺著眉,好在還未惱,“你說,該怎麼辦?”
“這本是佟家的家事,自該由佟國維大人處理的。從前許是忙於公務,佟大人無暇分心關注家事,皇上不妨私下裡暗示一下佟大人。佟大人要教訓兒子本是天經地義的,都無需給外頭什麼理由,便能叫隆科多吃了教訓、也保全了佟家的名聲……
佟家的名聲顏麵,和妾沒什麼關係,妾本無須在意的,可皇貴妃終究是佟氏女不是?事情交給佟大人,聽聞佟大人最疼皇貴妃,自然會秉公處置隆科多,既為皇貴妃出了氣,事情鬨得不難看,也保了皇貴妃的顏麵。”
敏若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言罷便輕輕一福聲,轉了話風,道:“您知道妾是不愛管人家的事的,今兒說這麼多,無非是為了皇貴妃,鬥膽進言,妾眼界狹窄,若說得不對,請您也不要笑話妾。……您在這守著皇貴妃,妾先去了,這一日折騰得狠了,下午還得給容慈她們上課呢。”
康熙點點頭,卻道:“你說的有幾分道理,放心吧。”
敏若聽罷,心道姐這是挑撥離間門,你當我是真在勸你從輕發落隆科多嗎?
在佟國維心裡,什麼閨女能比得過佟家的未來和他最看重的打算交托家族前程的兒子呢?
看李四兒能在隆科多的縱容下在佟府中放肆到踩在正房頭頂上的地步,卻還皮毛不傷,足可見佟國維對隆科多的縱容偏袒。
指望著佟國維為了皇貴妃發落隆科多?做戲倒是有的。
可如今康熙前腳發落佟夫人、杖殺李四兒,後腳召隆科多跪到清溪書屋外,誰能忍住不多想?
這一個多想,就會讓佟國維自亂陣腳。
等他坐不住來向康熙求情的時候,就是康熙遷怒於他的時候。
哦,這裡頭還得有人添柴加把火,但她相信黛瀾不會錯過這個好機會。且把機會留給黛瀾吧,如果黛瀾來不及動作,她再讓人在佟國維那邊扇風點點火。
就讓佟國維以為,康熙因為隆科多私德不修,要奪了隆科多的官,如何?
什麼?康熙是因為隆科多縱容小妾詛咒皇貴妃才生氣的?
怎麼可能嘛,康熙當然是生氣自己寄予重望的朝廷未來棟梁行為失常、自毀前程。
等佟國維欲揚先抑、來到康熙麵前以隆科多私德不修請康熙處置隆科多的時候,康熙會不會認為,他是在避重就輕、要保護隆科多呢?
答案是肯定的。
康熙現在本來就在氣頭上,就好像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因為皇貴妃的身子才沒有當場發作,或許也會因她方才的話而有些顧忌,可一旦佟國維也表現出了與佟夫人“如出一轍”的偏心與對皇貴妃的漠不在意……那康熙的情緒如何,可就不好說了。
佟國維、隆科多……得罪了姐,是你們的福氣。
敏若漠然想到。
不過算計人老子不影響敏若關心皇貴妃。臨走前,她略帶憂愁地看了看床上麵色蒼白的皇貴妃,真心有些惆悵擔憂——皇貴妃這身子,今日之後,恐怕更是每況愈下了。
人力從來拗不過生死,縱然太醫院的太醫們都是當代醫術數一數二的,對皇貴妃這已病入膏肓的人,卻還是無能為力。
她內心一向保持著對人的距離,皇貴妃與她的交情其實並沒有那麼深。可她們也曾並肩作戰過,她們也曾有過一瞬間門的默契,她也曾……見過皇貴妃青春年少、榮光明媚的模樣。
而如今,皇貴妃顴骨高突、容色憔悴、麵有暮色。
她深深厭惡這種麵對生死的無力感,厭惡見到對她抱有善意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這種感覺,讓她忍不住想要歎一口氣。
康熙也想歎氣,但他見敏若難得露出這般惶然脆弱的模樣,又覺著自己若是歎氣了,恐怕敏若更覺著沒有主心骨了,便拍了拍她的肩,道:“沒事兒了,下午不是還要給容慈她們上課嗎?去吧,朕在這呢。”
敏若胡亂點了兩下頭,又交代黛瀾:“你姐姐醒了便遣人去告訴我一聲。”
“誒。”黛瀾應下了,敏若又看了她一眼,她端端正正地立在那裡,眼中似乎仍是那座安靜清冷的冰山,但敏若能窺見其下掩藏著的洶湧駭浪。
臨去前,敏若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皇貴妃。如今皇貴妃還在,她、黛瀾、甚至康熙,行事都有所顧忌。
等到皇貴妃真閉上了眼,佟家將要麵對的,便是遠勝於今日的風雨。
自康熙親政後,佟氏一門榮光煊赫十幾年,同時可揪小尾巴加起來也足能把乾清宮的禦案填滿。不過敏若隻針對佟國維和隆科多這爺倆,他們出事,拔出蘿卜帶出泥,也會震懾佟氏族人。
想要一下把佟家絆倒不現實,她和佟家另一支也沒什麼仇怨。佟國綱繼續站在朝堂上是件好事,佟家不倒、黛瀾便有“能與她互相製衡”的底氣,康熙的布局順利,後宮少些事端,她的日子也能過得更舒心。
且佟國綱似乎和他那弟弟不一樣,法喀與他一同出使談判一次,回來與敏若學發生的事時,難得稱讚了一個佟家人,便是佟國綱。
他讚佟國綱有一身悍勇衝勁,雖然二人在出使前、途中都鬨出了一些矛盾,但後來似乎化乾戈為玉帛了。
法喀看人的眼光,敏若還是信得過的。
這一門兄弟父女,真是沒有半分相似之處啊。
敏若看著皇貴妃,忍不住發出如是感慨。
黛瀾沒叫敏若失望,在各個方麵。
無論是反應之敏銳、下手之果斷,還是她在佟家的經營,都讓敏若知道,這個懷著對佟家的恨意殺回京師的小姑娘,從來沒有一句虛言,也沒有一刻手軟過。
可惜康熙還是沒直接摁死那父子兩個,敏若也分不清他是有幾分念舊情、有幾分為了皇貴妃的顏麵,總歸最後佟國維被治了個與佟夫人一同清修靜心,這個說得比較場麵,隻說他治家不齊、晝夜操勞乃至性忽反常,又冠冕堂皇地體恤他多年為官辛勞、為國如何儘忠等等……處理結果比較無情,官都沒了,一個不剩。
申飭並為佟國維下達處罰的聖旨中還有一句“恩準仍留原府居住”,簡單來說就是這房子朕看在你姐你姑娘的麵子上,恩準你繼續住著。然後告訴佟國維,以後就跟著你老婆好好修行吧,也養養身體,等你好了朕還要重用你!
至於怎麼才算好了……那這標準就隻有康熙自己知道了。
總得來說就是給開了張空頭支票,巴掌都扇到臉上去了,空頭支票開再多好像也沒什麼意義。
隆科多被授了個副都統的官,遠遠打發到黑龍江去了。赫舍裡氏那邊還要看皇貴妃的打算,康熙也是不想多費腦子,乾脆沒管,反正赫舍裡氏被接到皇貴妃身邊了,隆科多即日便要赴任,也帶不走她。
倒是敏若聽了康熙對隆科多的安排,忍不住摸了摸下巴。
隆科多以後的頂頭上司,就是阿克敦了。
這還不傳消息給我們嫉惡如仇的秀若妹子?秀若生平最厭煩不尊重嫡妻、寵妾滅妻的男人,她又心性果決、眼光開闊,堪稱是阿克敦的智囊,阿克敦本人更是粑耳朵一個,老婆說什麼是什麼,隆科多去了那邊,可有好日子過。
康熙可見是氣急了,當日下午便連發聖旨公布了處理結果。皇貴妃尚未醒來,但她對娘家心已如死灰,甚至早就清楚了佟國維的真麵目,對佟國維的期待比對佟夫人還要低上許多,便是醒來之後,恐怕也不會因此多傷心難過。
赫舍裡氏那位穆爾登格姑娘已被接進了園子裡,有她陪伴,皇貴妃或可更為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