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遍天下,對前朝後宮的所有風吹草動最了如指掌的非康熙莫屬。
眼下的時局儘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自然清楚背後攪動風雲之人所求為何。也因此,他心中愈發不喜。
如今後宮中敏若擺明立場不想再進一步,宮外鈕祜祿家以法喀為首的果毅公府一係安安靜靜、安分守常——其實倒也不算,老果毅公夫人日前薨逝,果毅公府發喪做法會,諸多人事繁雜,與安靜二字看起來似乎並不搭邊。
可康熙看的是府內人的動作,果毅公府滿府都忙於喪事,無人聯結朝臣四處走動,為後宮造聲勢劍指後位,對康熙而言,就配得上“安分”二字了。
當日他問敏若之言,看似是閒來無事毫無防備的閒語,其實更是對敏若心思的試探。
敏若毫不顧忌地表明心願立場,令康熙隱隱地鬆了口氣。
對後宮,他一向隻有一個要求“平衡”。若敏若真有為第一人的野心,會平白多生出許多事端來,也會讓他麵臨做抉擇的境地。
他內心中不願在果心、敏若、瑞初與首芳、保成之間做抉擇,敏若安於當下,是最好的結果。
不然,他也知道,他隻會有一個選擇。
索額圖與佟國維劍指後宮掌權人之位的野心,倒是沒叫他生出什麼緊張忌憚來,隻有一聲冷笑而已。
當剝離掉感情有關的那一部分,前朝後宮中隻需要利益平衡的時候,他是全天下最冷酷又最理智的人,隨時能夠為自己做出最優選。
佟國維的活躍對康熙而言就好像一場笑話,他冷眼看著,站在岸上,看著佟國維汲汲追求權勢的醜陋嘴臉。
他將恩封承恩公的詔書一直壓到八月裡,直到佟國維急得如熱鍋上螞蟻一般每日忐忑不安,才命隨侍翰林官員擬恩封承恩公之詔,並欲於隔日朝會上宣讀。
大行皇後滿月將近,帝將親臨致祭,皇後生父受封承恩公隨祭才算名正言順,加封承恩公的詔書本該在七月頒發,卻被康熙生生壓到八月裡,這未嘗不是康熙在暗示佟國維他對佟國維行為的不滿。
可佟國維似乎對此一無所覺,又或者是不想明白。
他想要權利,當然也能忍受走向權利路上的荊棘,並認為自己完全有覆蓋掉代價的依仗底蘊。
次日,搶在康熙表達恩封大行皇後之父的意思前,先有禦史在朝中炸下一道針對佟國維的驚雷。
後宮得到關於前朝的消息應該是京師中最快的了,但還是不免有所延遲。
從昨日皇上有意於次日宣布加封承恩公的消息傳出宮開始,黛瀾便在靜靜地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次日一早,她穿著一身白衣,敲開了永壽宮的宮門。
宮內為大行皇後服喪的二十七日已過,但黛瀾身為她的同胞姊妹,著素服似乎也無可厚非。
書芳也來了,她來得還要更早些,儲秀宮與永壽宮畢竟離得更近。
黛瀾進來的時候,敏若與書芳正坐在正殿暖閣的窗邊喝茶,新沏的鳳凰單樅茶湯色赤黃,入口茶香馥鬱,非是佳釀,但在這初秋的天氣裡,似乎也能醉人。
“近來早晚有幾分涼意,怎不加件衣裳?”敏若抬眼看黛瀾,語帶關切。
黛瀾似乎輕輕笑了笑,又或者隻是冰冷如霜的眉眼略緩和了一些,“今日心情雀躍,不覺得冷。”
敏若一時默然,隻能側頭命人取一件她的鬥篷來等會給黛瀾帶上。
黛瀾在一旁落了座,書芳忽然道:“這會應該差不多了吧?”
“參奏當朝國丈貪贓枉法,妄收錢財為人平判官司、縱容內宅婦人放印子錢、於聖主命令禁止後仍行跑馬圈地之事,多緊要之事,豈能不是炸響今日早朝的第一道驚雷?”黛瀾一麵說,一麵低頭徐徐喝了口茶,口吻清冷平緩,好像是在說與自己毫不相乾之事。
然下一瞬,她再開口時,語氣橫變,目光愈冷愈厲,“至於草菅人命強搶民女,也不知索額圖究竟敢不敢奏。可彆白費了我將身世擺到他麵前花費的心思。”
“索中堂膽氣包天,有何不敢?他還會歡喜佟國維有這樣與你相關的大把柄送到他手上,你母親既為民女出身,便是徹底斷了他眼中的,佟佳氏女的後位了。”書芳口吻淡淡,黛瀾輕輕闔眸。
她閉目沉聲,極力讓自己語氣平緩,卻又控製不住地帶有幾分泣音,一種極強烈的情緒在她胸口裡橫衝直撞,她的養性功夫修煉得極好,此時卻無法讓自己心神真正冷靜下來。
她話中帶著濃濃的、遮掩不過的沉痛之意,一字字道:“我阿娘過世,我為她守孝三年,服喪食齋,時時刻刻所念,均是祈求她在天之靈能原諒我回府認父的不孝。”
敏若握住了她的手,無聲安慰。
黛瀾幼年時受過許多的苦,身體受過重創,如今每逢春秋還愛犯咳疾,身形總是消瘦的,此時敏若手下冰涼的溫度時刻提醒著她,佟家父子曾給黛瀾母女帶去怎樣的災禍。
靜默須臾,敏若低聲道:“今日過後,令堂在天有靈,亦可聊有安慰。”
黛瀾咬著牙,字字泣血,“哪怕不能讓他因此落罪、不能讓他為我阿娘償命,我也要他身敗名裂,要他遺臭萬年!”
書芳定定凝視著她,眼中忽也有幾分悵然,似乎陷入了漫長的回憶當中。
敏若心裡微微一歎。
康熙不會因黛瀾母親之事問罪佟國維的,一為佟家聲譽、布爾和聲譽;二也為滿漢一家的形象。
黛瀾的母親是前朝官宦家女子,家人殉國,留小女存世。這身份在天下人眼中天然便與佟國維存在著矛盾,而其中又牽扯到道門信仰,關係更是複雜。
康熙不願引起民憤,激化滿漢矛盾,必不會允許這件事廣為人,又何談以此問罪佟國維。
其實早年在一眾舊勳家中,如黛瀾阿娘那般的事也並不少見。乍得權勢,乍入中原。在關外馬背上縱橫馳騁的“巴圖魯”們,醉心於京師女子姣好容色,哪顧得佳人是否真心相許,哪念得佳人是否甘心情願。
他們隻需憑權勢得到,初嘗權勢滋味,便如陳年的佳釀美酒,令他們沉醉在其中不可自拔。
可做得如佟國維那麼絕,在人寧死不願時以人至親之人性命相迫的,到底還是少數。
自古以來,女子都是弱勢,身不由自主、命不由自言。而朝代的更迭,政權變換的冰冷,無差彆地傷害著所有弱勢群體,又似乎更重地傷害著處在弱勢群體的底層中的女性們。
滿族姑奶奶們在家中的地位高,但在大部分的滿族男人(或真或假地)尊重疼愛著自己的額娘姊妹女兒的同時,也不影響他們將民女視為卑微的、如物件一般唾手可得的存在。
瑞初本在敏若身邊坐著,靜靜研讀書籍,聽到黛瀾這樣說才忍不住抬起頭來,眸中不知是茫然還是悲憫。
如眾人意料之中的,康熙在禦史宣讀出佟國維強搶道門女子、以其師父親友性命相迫命為婢妾的罪狀時喝止了禦史。
旋即宣命散朝,又召一乾臣子入乾清宮議事。
敏若知道,這一回,不僅佟國維徹底仕途無望,索額圖也算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康熙冷眼看他與佟國維相爭,卻不會願意他真與佟國維鬥得你死我活。康熙從登基開始就麵臨黨爭,對於黨爭,他從來隻用六個字處理,“平衡”與“適時消滅”。
昔日與索額圖在朝堂上鬥得昏天暗地的明珠一黨今已再不複舊日煊赫,索額圖幾次被申飭、又被奪官,可他似乎還是沒能從他那老夥計的下場裡吃到什麼教訓。
他今日摁死了佟國維,明日誰來摁他呢?
唯有康熙罷了。
康熙最終對禦史參奏佟國維的事情通通判了個“查非實情,乃係惡意構陷之罪”,而以在朝內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為名問罪佟國維,罷免剛剛複授不久的一切官職,命回家繼續靜修,無詔亦不可擅出。
夜賜鴆酒一壺入佟府,次日清晨,佟府報佟國維夫人暴斃。
佟國維真正的罪名若公之於眾,恐會有有心人借機激化宣揚民族矛盾,所以最終都被打了個“查非實情”,這一點在敏若、黛瀾、書芳的意料之中。
可惜這世上就是有些,哪怕是天授君主也不能如願的事情。
黛瀾顯然不打算罷手,她並不在意什麼滿清江山穩固,自然無所忌憚,可即便如此,她卻也並不打算刻意激化民族矛盾,令處於弱勢的民眾以卵擊石,或者被人利用為刀斧,打破了難得的安穩平靜,所以從頭到尾都非常小心地引導著流言,讓一切都停止在大眾唾棄憤罵佟國維上。
她從未對康熙報過希望,也早安排好後手,自然也談不上失望。康熙後來懷疑過佟國維之事有她摻和的一把,可等他細查時,一切痕跡都已被抹清,而引導輿論的屎盆子,也被黛瀾徹底扣在了索額圖的腦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