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獨行(四)(1 / 2)

大約半小時後, 啜泣聲音漸停。阮思澄還跪在原處,低著頭, 時不時地抽上一聲, 時不時地聳下肩膀。

終於, 眼前重新出現影像,耳旁重新出現聲音,她用無力的手摸過自己身邊地板上的手機,找到投資人老父親, 慢慢地打:【邵總,我剛才已同意貝恒離開公司。】

一行字寫了刪、刪了寫,最後終於發送出去。

發完,她將手機扔到一邊,費力挪動發麻的腿,抖著腳踝站起身子,沒穿拖鞋,更沒整理不知何時掉落下來散在門口的高跟鞋, 蹭著地板穿過客廳,走進洗手間, 對著鏡子看看自己兩隻核桃眼, 又慢騰騰地擰開水龍頭, 往臉上撩水花。

不能這樣, 她想:明天還要上班。

每撩會兒就再看看——好像沒有多大效果。

等再回到玄關收拾提包鑰匙, 阮思澄見手機正在嗡嗡作響, 在半黑中閃著藍光。

她撈起來, 發現是邵君理。

投資爸爸來電質問嗎?

按下屏上綠色按鈕,阮思澄也有點慌張:“邵總……”

“又哭了嗎。”

阮思澄把包從地上撿起來:“剛停了……還好,現在已經平靜多了。”

邵君理稍沉默,又問:“在哪。”

“家呢。”

“家在哪。”

“???”雖然疑惑,阮思澄卻還是回答,“朝陽區,‘萬國商場’這邊兒,離思恒醫療不是很遠。”當初公司選址時他們也考慮到了交通問題。

邵君理再問:“具體地址。”

“……”阮思澄答,“‘碧湖家園’3棟707。”

“等著。”

“哎???”不會把?!

對方聲音依舊低沉:“二十分鐘。”

阮思澄的心臟一跳,剛想回答“我沒事兒”,電話就被對方掛斷了。

“……”看看屏幕,上有6個未接來電——邵君理竟一直在打。

阮思澄心直打突突,坐立不安了一陣子,上網、看書,乾什麼都乾不進去,一會兒想到錢納,一會兒想到貝恒,一會兒想到思恒醫療,崩潰後的麻木當中帶著刺痛,一下一下地被紮著,連“邵君理”都壓不下,最後乾脆放棄今晚,揣起手機走出大門。

她出小區,坐在路邊,伸長了腿看天上星。

“碧湖家園”大門外是一條僻靜的小街。偶爾有人有車也是倏忽而過。

今夜滿是星鬥,讓人難以相信這是雲京的天。它們忽近忽遠,競相閃爍,好像將黑沉沉的夜幕推遠了。

她坐了十分鐘,有兩個姑娘——一個東北口音一個西北口音,過來輕輕地問“怎麼啦”“沒事吧”,還說“感情問題不是問題,以後會有更好的人”。阮思澄一方麵覺得感動感激,一方麵又忍不住想,為什麼人總是覺得女孩子們難過哭泣一定是因為感情問題?明明還有家人、朋友、事業、夢想……

然而她們說的大約沒錯。貝恒走了,“以後會有更好的人”。

…………

還沒等進“碧湖家園”住宅小區,邵君理就看到路邊坐著個人。

他一開始並未在意,想直接進去,然而走近以後才發現他認識那一大坨東西。

得,阮思澄。

阮思澄與以往不同,沒穿正裝或半正裝,而是一身運動打扮,素顏——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對方素顏時的樣子,有點兒像個學生。

他停步在對方麵前。

阮思澄抬頭:“邵總……您來了。”

像被拋棄的流浪狗,一頭一臉濕漉漉的。

邵君理問:“在乾什麼。”

阮思澄又抬頭看天:“雲京今晚好多星星。”

邵君理也回頭。

阮思澄沒立刻起身:“最近幾年都沒有過的夜空呢……不是灰灰的、渾渾的,而是有著星星在閃。”說完她笑起來,“邵總,您是本地人吧?”

“嗯。但我父親是南方人,來讀書,畢業後在計算機所,84年開公司,一開始賣彆的東西,97年才創立揚清……我是在這兒出生的。”

“我不是,我J省的。我來P來讀研那天,幾個……一堆師兄接站。我當時隨口說了一句‘今兒好陰’,結果那些師兄回答,‘這是雲京的大晴天!’”

聽到吐槽,邵君理又唇角一勾。

他轉過身,扯扯西褲,手稍一撐,也在路邊坐了下來。

外麵那隻膝蓋豎起,裡麵的腿隨意倒著,兩手輕輕垂在兩隻膝蓋上邊,姿勢倒是瀟灑。

見邵君理陪著坐上馬路牙子,阮思澄挺驚訝地看。男人大腿肌肉明顯,比阮思澄粗好幾圈,成熟、健壯,黑色襯衣袖子被略微地挽起,露出分外有力的男性上臂,有點兒不羈,阮思澄還沒有見過。

發現視線,邵君理也低頭看看:“今兒天熱。”

“您的車裡有空調的。”

“那也得過會兒才涼。著急,直接開出來了。”

“哦……”聽出弦外之音,阮思澄低頭,“從揚清過來的嗎?”

“嗯。”所以還是襯衣西褲。

他們看星星,說起思恒醫療。

阮思澄的聲音低低:“邵總,貝恒真的走了。”

“我知道。”

“錢納貝恒都不在了,我真覺得特彆難受,好像馬上就要挺不下去了……邵總,您創業時……也有覺得挺不下去的時候嗎?”

“有。”

“那您當時怎麼辦了?”

邵君理將搭在內側膝蓋上的手腕移到身後,微微後仰,撐著地,看星星:“硬-挺著。”

“……硬-挺著?”

“乾挺。”聽著很不走心,卻是肺腑之言。

“乾挺啊……”阮思澄說,“我也能乾挺過去嗎。”

“不知道。有人能,有人不能。”邵君理偏頭,從側後方看阮思澄白白的脖子和耳朵,開口,“我再問最後一次,你不打算清算,也想挺著,對嗎。”

“……”阮思澄將長腿收回,抱住膝蓋,小而尖的下巴落在膝蓋中間,“我是想再試試……又有8個醫院主任的電話了,乾嘛不再試試???而且,基於邵總的‘思路一’,‘胸部診斷’已經有了一點點的東西出來,我覺得是在向一個好的方向慢慢發展著的,這樣放棄太可惜了。”

“嗯。”

“不過後續難點肯定還有很多,要一個個設法解決……”

“太具體的我沒時間幫忙看了。”他是揚清的副總裁,邵城的獨子,不可能為一次投資耗費太多個人精力。

“我知道。我得想法招個大牛。”

不是天牛,也得是大牛。阮思澄自己的技術也還不錯,但不如貝恒。貝恒MIT的本科畢業,入澎湃時隻有三級,一年一跳,迅速到六。阮思澄有碩士學曆,入職時是四級,用兩年升到五,本以為再兩年能升到六,未果。何況,作為新手CEO,她也沒有時間再去take技術。

邵君理問:“有思路麼。”

阮思澄說:“我前一陣都在琢磨。最近幾天研究了下,想挖愛未AI醫療的陳一非,不過覺得很難成功。他在愛未是總監級,跟錢納一樣。做過心臟產品,就那個‘愛未Cardio’,可以自動切割心臟核磁片子、繪製心室心肌。當然,不止是陳一非,我還選了另外幾人。剛出來放風時我給幾個P大同學打了電話,探聽幾個候選者的近期狀況,指望他們在工作上出現變故……結果!其中一個愛未的人在內部網看到,上周五陳一非有兩個項目被降級了,要減員……雖然也有兩個項目被升級了……感覺,公司說給資源就給資源,說不給資源就不給資源,他有可能不太爽的,現在也許是個挖的時機。來思恒,以後他就管所有了。大公司的競業條款好像沒有禁止加盟初創企業,陳一非離職後應該隻是不能加入澎湃、揚清。”

“一小公司,直接挖三巨頭的總監級人物?”邵君理道,“我看著懸。”

“不直接挖。”阮思澄說,“我製定了彆的策略。”

“說來聽聽?”

“不說,”阮思澄低頭,“真好使了我再講吧……不想被笑。”

“行,”邵君理一哂,“你是總裁,誰能管得了你。”

阮思澄被逗得笑了。

想到馬上要跑去挖愛未總監,阮思澄也壓力山大——這是一個艱苦征途。而且,就算成功請到人家,能不能做出來也是一個問題。能做出來,能不能有數據又是另一回事……一樣一樣都得解決。

何時是頭?

真有頭嗎?

她知道,是沒有的。

想到這裡,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邵君理聽見,問:“怎麼?”

“隻是覺得,創業真是一場長征,而且永遠沒……有終點。即使做大做強也有新的愁的。”

“後悔過嗎?”

“嗯?”

邵君理問:“後悔過嗎?是放不下已投入的時間、精力,舍不得沉沒成本,才選擇繼續,還是從未後悔?你名校畢業,在大公司當程序員,長得也……不折騰的話,應該可以過上令人羨慕的生活。”

阮思澄想了想:“後悔……是有過的,然而加在一起不超過十秒吧。”

“哦?”

阮思澄道:“我會想,如果沒有進來創業,就沒辦法認識您了。”

邵君理一愣,幾秒鐘後,笑意才上眉梢眼角。

阮思澄也反應過來,臉全紅了:“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過去在澎湃科技工作,我認識的最牛的人就是錢納,沒有機會接觸更高層次的了。而出來呢,我的天地更廣了,眼界更寬了,也接觸了更多更好的人。額,因為目前就您一個,我才那麼說的,不過以後還會有的。”

“嗯。”

“而且,雖然永遠沒有終點、總有新的愁的,也會經曆一次一次成功後的興奮、激動。那種由實現自我、創造價值而產生的成就感,那種可以到極致的興奮激動,值得許多優秀的人心甘情願承受一切波折痛苦。跟那相比,看看電視、刷微博、打遊戲、逛街購貨、遊山玩水等等能帶來的開心根本不值一提。前者是level 10的話,後者隻是level 1到level 3。你看,許多牛人獲獎以後都懶得去,就是因為巨額獎金早就已經無關緊要。”

邵君理沒說話,又看了看月亮星星,覺得確實多年未見。半晌收眸,拿起身邊一個盒子,遞給一旁的阮思澄:“這個送你了。”

“咦?”阮思澄以為是什麼好的東西,急忙接了,借著月光、路燈,發現裡麵竟是……一個羅技鼠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