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的沉寂, 白瓊終於從方才如至冰窖的寒意裡抽離出來, 僵硬的脖頸一分分扭動, 看向謝青。
謝青一時沒有察覺, 她和陸誠對視著, 眼底隻有三個字:你鬆手。
陸誠滿目無辜地愣了愣, 驀然鬆手,彷如真的剛剛回神, 繼而尷尬地咳了聲。
“……籬大。”白瓊的聲音貫過來,牽扯得謝青轉頭。
白瓊定定地望著她:“是真的?”目光裡充滿探尋。
長聲緩氣, 謝青將關注點從手上收回, 點點頭:“是, 我一直很感謝你帶給我的幫助。雖然你幫錢智鵬騙了我,但如果沒有你,《青珠錄》本身也不會這樣成功。”
她言辭誠懇,白瓊默默地彆開眼睛, 再度低下頭:“謝謝你。”
她是利欲熏心地幫錢智鵬騙了玉籬, 但同時,她也無一日不想把這本書做好。
“放心了吧。”陸誠輕笑,“籬大的身份雖然現在還沒公開, 但已經是我們誠書文化的當家大花旦了。隻要她還在誠書文化,我就不敢欺負你啊。”
白瓊的神色鬆動了幾分。
陸誠語氣調侃,但道理確實是這樣的。任何一個行業間都存在人和人的相互製衡, 網文圈也一樣。小作者要在編輯麵前乖乖聽話, 但有名氣的作者可以反過來讓編輯、甚至讓整個平台捧著。
謝青的話放在這裡, 比陸誠的擔保讓她放心得多。
“好吧,我答應你們。”白瓊終於點頭,長聲舒出一切矛盾。
陸誠頷首,沉沉地道了聲“謝謝”。
之後白瓊表示想一個人安靜一會兒,陸誠答應得很爽快,站起身就往外走,弄得謝青差點沒反應過來。
“陸總!”她趕緊追出,陸誠腿長,又走得大步流星,一直走到車邊才終於追上。
“陸總!”她又喊了聲,陸誠駐足,挑眉,扭臉:“刺青。”
“……”謝青咬牙,改口,“陸誠。”
陸誠滿意微笑:“什麼事,你說。”
“這到底什麼意思?”謝青發蒙,“你是要讓她在二次庭審的時候作為我方證人出庭嗎?”
“那不能。”陸誠邊說邊繞過車子,在駕駛位上了車。
謝青隻好也坐進車裡,聽到他繼續道:“她能提交的證據,是要經對方辯護律師過目的,遞不到法官麵前就要被否掉。”
謝青:“那你……”
陸誠銜著風輕雲淡的笑意扭過頭:“你等著看吧。”
又賣關子。
謝青暗瞪他一眼,不吭氣了。
他笑意未變,想一想,又說:“剛才冒犯了,對不住。”
她愣了一下,意識到他說的是攥手的事,倏爾雙頰發燙。
“我剛才也緊張,很怕你說錯話。”他平心靜氣道。
謝青心底的一股緊張被他一下子釋開。
剛才那個舉動太親密,她頓時很慌,無可控製地開始猜測他的想法,弄得自己腦子裡一片混亂。
他的解釋撫平了她的慌張。
驟然鬆了口氣,她笑笑:“沒事。”
陸誠也笑笑,沒再說什麼,轉身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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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開庭還有三天的時候,出版圈突然出現震蕩性八卦。
——綺文出版在職員工在線爆料公司內部上下傳統,沆瀣一氣,利用信息不對等蒙騙萌新作者。
大量內部聊天記錄被曝光在微博上,有很多總編直接向下級編輯“傳授”如何騙新作者低價簽約的內容。
用心險惡,直白露骨。
“行價是10000冊,6%的出版,就儘量做到10000,6%拿全版權。”
“能簽永久就簽永久,五年的慣例你們不提誰知道。”
圈內圈外,瞠目結舌。作者們自然而然地一傳十、十傳百,吃瓜群眾們也紛紛轉發。
評論區裡一片熱議,熱評第一條是:“臥槽,無恥!10000冊6%也就一萬多塊錢吧,作者碼字那麼辛苦,你們一萬塊錢拿走全版權?”
下麵還有五花八門的嘲諷:
“怪不得出版行業這麼慘,你們這麼玩出版行業能不慘嗎?”
“我家大大好像在這家出過書,55555555心疼我家大大!”
甚至有人開始深挖黑曆史:
“記得幾年前X大告它家偷摸加印不給錢的事嗎?據說律師去印廠取證的時候機子都還開著,還在印呢。無恥真不是一天練成的。”
“啊,C大之前翻臉的是不是也是這家?仿造C大簽名賣簽名本什麼的……”
然後有人驚歎:“這不是特彆有名的出版商嗎???竟然這麼多奇葩事???這到底什麼業界黑惡勢力……”
慢慢地,也有人開始關注截圖裡的細節:
“哎,P5提到《青珠錄》???作者抄襲的事放一邊,這本書還是實打實地紅吧,這書都是低價簽的???綺文膽子很大。”
下麵有人回複:“簽的時候應該沒料到會這麼紅吧,估計作者自己也沒料到……”
還有人回複:“《青珠錄》貌似是沒抄,扒的一直都是《赤玉錄》。So……一碼歸一碼,抄襲的事明天再罵,今天先心疼一下玉籬。”
還出現了小作者現身說法:“我是P9下半部分裡提到的那本書的作者……看到這個心情複雜哈哈哈哈哈!!!《青珠錄》都價格這麼低,他們還肯給我錢我是不是應該感恩戴德啊?”
這層下麵被蓋出了200多條“心疼大大”“撫摸大大”。
當日晚上,綺文出版隸屬的綺文傳媒發表緊急公告,稱事情已進入調查,綺文傳媒一直尊重作者,會儘快給作者和讀者們一個交代。
第二天一早,豆瓣八組爆料,事情已按法律規定移交警方。
下午,張覓雅向法院提交申請,請求延期開庭。
申請延期理由是“需要調取新的證據”,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四十六條的規定,法庭準許了。
至此,謝青知道事情應該在陸誠的計劃內,但還是被嚇得夠嗆。
“警方都介入了,會不會弄得白瓊坐牢?”她殺進陸誠的辦公室,杵在他桌前,問得心驚肉跳。
陸誠抬眼一瞟她:“冷靜,坐。”
謝青沒有動,他就笑了:“彆這麼緊張,警方介入不等於是刑事案,很多民事案也會涉及警方的。”
“可是為什麼會涉及警方……”謝青還是忐忑,陸誠攤手:“因為是員工曝光公司內部的聊天記錄啊,按流程都要移交警方。警方會驗證記錄的真實性,如果是假的,那員工構成誹謗,確實可能坐牢。但如果是真的——”他止住話,輕聲嘖嘴。
是真的,而且行業“潛規則”又不算商業機密,白瓊自然就沒事了。
謝青稍稍鬆氣:“但為什麼搞得這麼大?”
“因為她如果直接把證據給我,法院可能會因為我們私下接觸對方證人不采信,站在正義角度直接向公眾爆料比較安全。”語中一頓,他續道,“而且這樣警方介入了就會對記錄進行驗證,張律師可以直接申請調取這個證據作為我方證據。”
警方驗證過的證據,真實性要硬得多,法庭一定會采信。
謝青心裡拜服,還沒來得及驚歎,他又說:“再說,你就不想看綺文在圈內栽個大跟頭嗎?”
“……”她啞啞,“沒想過。”
“好吧。”他笑一聲,“那你比較大度。”
他沒有她這麼大度,或者說,他和她所處的位置不同。
她是個作者,而他是和綺文一樣的版權方。從得知綺文如何坑蒙拐騙作者開始,他就對這件事情無法容忍了。
他們站在一樣的位置上,就應該都清楚這個圈子的根基是什麼,都清楚如何才能讓行業良性發展。
綺文的做法不僅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慢性自殺,也在拖無數認認真真做書、兢兢業業運營版權的同行一起死。
作者的才華被踐踏、同行的辛勞被藐視。
這種所謂的出版方就不該繼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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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太久,開庭通知再度送至,開庭的時間依舊是不久之後。
一來二去,天氣已經慢慢冷了,法院門前的樹上已經見不到幾片葉子,地上反倒積攢了很多,腳踩上去,脆生生的。
開庭時間仍是下午兩點半,他們到的時間也都和上次差不多。
錢智鵬也和上次一樣親自來了,但明顯地瘦了很多。
不止是瘦,是整個人都很憔悴,眼窩深陷下去,沒了那種紅光滿麵的感覺。
如果不是親耳聽過他油膩的錄音、親眼看過那些把作者榨乾的聊天記錄,在街上看到這樣一個中年人,謝青大概會心生憐憫。
現在她卻隻能暢快地覺得他活該。
他的律師這次也很沉悶,在張覓雅將從警方處提取的證據交給法官時,他歎息著搖了搖頭。
謝青隱約聽到法官隨口問張覓雅:“這是前陣子網上那個事,是吧?”
張覓雅說:“對。”
庭審現場自然而然地出現了一邊倒的局麵,與張覓雅的步步緊逼式發問相對的,是被告律師一次又一次的“沒有問題”“沒有疑問”。
如果說上次的錄音算是一記“實錘”的話,這次爆出的內部記錄,堪稱雷神之錘。
雖然法官沒有當庭宣判,但在庭審結束、甚至更早的時候,在座的每一個人,就已然都猜到了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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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法院的時候,錢智鵬心態崩了。謝青原本還在慶幸證人退庭早,結果一出法院主樓的大門,就看見陸誠等在前麵的廣場上。
錢智鵬沒克製住,破口大罵:
“陸誠,你他媽有病吧!”
“我跟你沒完!”
“綺文的合同關你屁事!”
走在前頭的謝青加快腳步避開他,陸誠聞聲轉過來,遙望一眼錢智鵬,頷首問她:“情況不錯?”
“嗯。”謝青道,“張律師說肯定能贏。”
陸誠點點頭,忽地伸手,把她向後擋去。謝青一愕,定睛看到原是錢智鵬向這邊衝來。
錢智鵬其實是衝陸誠來的,還有幾步遠時被一道出來的代理律師攔住。
律師比他年輕,也比他力氣大,錢智鵬掙紮不開,隻能繼續罵:“陸誠你等著!”
“你……你陽奉陰違!”
“搞死綺文對你有什麼好處!”
張牙舞爪,謝青從陸誠背後看去,毫不懷疑律師一旦鬆手,錢智鵬就會衝過來打人。
她拽了下陸誠的胳膊,想把他拉走。但陸誠沒動,雙手插著口袋,紋絲不動地立在她麵前。
等到錢智鵬罵累,不得不停下喘氣,陸誠轉過身,繼續向外走去,胳膊攬過去護著謝青,但並沒有碰到她。
車子向熟悉的建外大街使去,沒開多久,謝青就發現了陸誠的好心情。
她坐他的車很多回了,他在開車時通常會順手放一些鋼琴曲或者提琴曲來聽,混合淺淡的車載熏香的味道,車裡永遠是寧靜平和的氛圍。
但今天,他接連按掉了幾首鋼琴曲提琴曲,調出了一手《鹿 be free》來聽。
而且不是尚雯婕的原版,是聲入人心男團在踢館《歌手》時翻唱的那一版。
幾位美聲歌手的聲音極具穿透力,聽來仿佛整個心扉都被打開,無比暢快。
“每一聲心跳每呼吸一秒
去找尋自己的驕傲
看得到花開的美好”
扣動心弦,一切鬱氣都被撞散。
“螢火在燃燒
往前飛穿過雲霄
看滿天星光在閃耀
多渺小也要去奔跑”
豪情萬丈。
謝青覺得連呼吸都變得更加舒暢,臉上笑容揚起,問他:“你是找了首符合心境的歌來聽嗎?”
“是。”後視鏡裡,他的笑眼溫暖有力,“真痛快啊……”他籲著氣,輕聲嘖嘴,“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哈哈,綺文自作自受去吧。”
“To be free and unafraid”
他的話與動人心弦的合唱一起劃過耳際,謝青一陣怔忪。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她以為隻有她在異想天開地想這句話。
“To be free and unafraid”
奇妙的力量撞擊心房。
她怔怔地從後視鏡看他,忽而覺得,他好像在發光,那種心懷世界的超級英雄的光。
很多女孩子幼年時都做過要嫁給王子的天真的夢,但在她兒時,她希望的就一直是自己身邊能有一個超級英雄。
一個能在凶惡世界中力挽狂瀾,讓人在黑暗中也能看到一點希望的超級英雄。
謝青滯住了,呼吸凝固,心跳漏拍。
她一度放棄了幻想這樣的人。
世上大多數人都利己。誠然這大多數也不是壞人,也會做好事,但舉手之勞的小事和“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胸襟,是不同的。
電視新聞裡倒是常有偉大人物的消息播送,但不在她身邊,看起來總覺得虛幻,也給不了她力量。
現在,這樣的人,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麵前了。
用一種戲謔的口吻跟她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哈哈,綺文自作自受去吧。”
視線再度劃過後視鏡,她的情緒突然變得不一樣,說不清的慌張讓她匆匆躲開,雙頰一陣陣發燙。
意亂神迷的感覺,來的猝不及防。
好在陸誠沒有單曲循環的習慣,《鹿 be free》之後,播放器又播起了舒緩的鋼琴曲,他也沒有再把它按掉。
謝青得以借此強行撫平情緒,在下車的時候,已經神色如常。
上樓,坐到床邊,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著魔了,或者瘋了。
大腦放空了很長時間,她吞下兩片褪黑素,用強行早睡來抑製突如其來的春心萌動,卻又做了一場關於他的夢。
她夢見她在漆黑的森林裡,老樹發黑的枝葉遮天蔽日,荊棘叢在地上形如大網。
惡龍的洞穴已近在眼前,火光不時溢出,高溫一陣陣地向她逼近,又消散無形。
這樣的夢她做過很多次,在解決一件大事的時候,她總會夢到自己又了結了一條惡龍。
夢到的次數太多導致這種夢已經沒什麼意思,她都能清晰地意識到這是夢境了。
邁入洞穴,惡龍展開巨翼,橫衝直撞地向她撲來。
這條龍好像力量很大,她下意識裡緊張,拔劍,緊握,準備給它致命一擊。
無數次了,龍向她衝過來無數次,大多時候她都能贏。也有些時候,混沌的夢境會陷入混亂,或者她處於下風,大不了就是醒過來。
“轟——”地動山搖,她緊張得口乾舌燥。
惡龍發出刺耳的嘶鳴,風馳電掣地向她襲來。她舉劍揮去,未中,惡龍從她身畔劃過。
她慌忙轉身,幾是同時,一隻手截至身前,把她攔到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