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些疑惑,很快就隨著內容煙消雲散了。看著千葉晃拿來的新作《旅行者》,野口智隻覺得一陣恍惚,口乾舌燥,心幾乎要跳出喉嚨。看到歡快處,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看到感動處,他不由得潸然淚下,難以自抑。
就算依舊是純文學,《旅行者》的趣味也絲毫不輸於商業!
太好了,千葉晃並沒有不信任自己。這一年來,千葉晃真的在潛心鑽研,最後寫出了這麼好的!
一口氣看到最後,野口智還意猶未儘:“這個還沒寫完吧。接下來沒有了嗎?”
“嗯。”千葉晃回答,“這是我努力了一年的成果。原本是打算全部寫完再和野口先生說的。但想到野口先生照料了我這麼久,所以還是想早點通知你為好。”
千葉晃的臉沒有改變。但不知為何,他的神態卻讓野口智覺得有些異樣。
好像除了野口智自己以外,還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在吸引著千葉晃的視線。
隻是錯覺吧。
野口智揮散腦中的雜念,重新將注意力放在了上。
“和過去的幾作不同……啊,我的意思是說,雖然過去的幾篇也十分優秀,雖然落選,但說實話我認為刊登在雜誌上綽綽有餘,不過這篇《旅行者》是不一樣的。”他捧著筆記本,就像是捧著珍寶,“《旅行者》已初具傑作之貌,但最終還是要看完篇之後的全貌。如果千葉老師覺得沒有問題的話,我會把它提交到會議上……”
“啊,長翼蛺蝶!”
野口智的話還沒說完,千葉晃突然站了起來,快步走到窗邊:“野口先生,你看到了嗎?是長翼蛺蝶!”
長翼蛺蝶不是《旅行者》裡的虛構生物嗎?千葉晃怎麼會看見它呢?
野口智愣了愣,跟著千葉晃一起站起身來,朝著窗外看去。但除了街道、機動車與行人外彆無其它,他看不到任何蝴蝶的蹤影。
“我沒有看到長翼蛺蝶。”野口智遲疑一下,問千葉晃,“千葉老師是看錯了吧?”
“……是嗎?或許吧。”
千葉晃回過頭來。因為作品苦惱的他頭一次看上去像個快樂的孩子:“但是如果我能看到自己裡的世界,這不是一件好事嗎?這樣我就能寫得更好了。”
“唯獨這一篇……”他說,“我把一切都賭在了這一篇上。付出一切,不惜一切。”
“啊……”野口智愣了愣,直覺有些抗拒。但下一秒,過去一年裡的反思、懷疑重新湧上了他的心頭。
他絕對不會再消磨千葉晃對他的信任了。
想到這裡,野口智大幅度點了點頭:“不愧是千葉老師!在這種狀態下寫出來的文章,絕對會成為傑作!”
作家都會這樣的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看見彆人看不見的東西。他們眼中的景色,和普通人眼中的景色,是不一樣的。
“既然這樣,千葉老師就深深地、更深地潛入的國度吧!”野口智握緊拳頭,意氣風發地大聲說道,“讓《旅行者》成為家喻戶曉的名作!”
仿佛受到鼓勵般,千葉晃衝著他笑了笑:“嗯!”
帶著記載了《旅行者》前幾章的筆記本回到編輯部時,野口智看了一眼正從最高樓緩緩降下的電梯指示燈,甚至沒有耐心等待,轉身就順著樓梯,三步並作兩步地往上跑去。
“野口?”同編輯部的編輯在他背後叫道,“電梯很快就要到了啊?”
“我等不及了,羽田!”野口智的聲音傳來,身影已經消失在了樓梯上。
……
一個月後,野口智收到了千葉晃的噩耗。
作家真的不會變老。千葉晃已經失去了變老的機會。
……
“好像是半夜的時候從自己租的房子的陽台上跳下去了。”住在附近的主婦在現場警戒線外竊竊私語,“按理來說,陽台的護欄很高,就算喝醉酒了也不容易爬上去的。警察也認為他是自殺。”
“聽說他是個不得誌的作家,稿子總是被退回來。應該就是因為這個理由自殺的吧。”
“哎呀,真可憐……”
主婦八卦了一陣,突然其中一個人說道:“不過,正好住在他旁邊那家的女兒當時為了偷偷玩遊戲溜到了隔壁的陽台。她說在爬上護欄墜落之前,那個人嘴裡好像在喃喃說著什麼看到了長翼蛺蝶,伸出手想要去抓住什麼像是在空中飛舞的東西……”
“那家的女兒還是小學生吧?小孩子說的證言沒什麼可信度的。我看就是自殺……”
主婦們還在絮絮叨叨,而站在她們身旁不遠處的野口智怔怔看著警戒線內尚未清理的血跡,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千葉晃是因為看見了幻覺中的長翼蛺蝶,才追著它爬到陽台護欄外的。
我既想要讓他過稿,又不讓他修改,而是放任、甚至鼓勵他為了陷入幻覺裡,越來越深,越來越深。所以他才死了。
千葉晃想要活著,他不是自殺的。他是因為無法承受幻想與真實的分裂才死去的。
他想要抓住他的蝴蝶。
是我殺了他。
“……是我殺了他啊——!是我啊——!”
跪在地上的野口智突然爆發出一聲泣血的咆哮。
隨後,不顧他人的目光,他伏在地上,把頭埋在手臂裡,就像一條身受重傷的落水狗一般聲嘶力竭地吼叫、痛哭,直到撕裂的喉嚨再也喊不出聲音為止。
四周終於陷入靜寂,沒有蝴蝶。
入冬後的第一片雪花落了下來。
……
一周後。
“有作家自殺了啊……死因據推測是長期無法過稿產生的精神壓力……”
看著手裡的報紙新聞,山田文也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希望他能早日往生,從痛苦中解脫……”
放下報紙後,山田文也看向了書桌的一角。在那裡,擺放著他出版的短篇集《風花樓》。
初印量五千冊,直到現在堪堪賣出不到兩千冊,消化率低於四成。如果說《風花樓》的成績澆滅了他的熱情,報紙上作家的死更是令他心裡愈發不是滋味。
文學就是這樣一條殘酷的道路,不斷吞噬著作家們的青春、生命、意誌與才華。天才亦然,庸才亦然,麻木者隨波逐流,敏感的人更是倍受煎熬。
“自從辭職全心創作,到現在已經過了差不多十年了吧。”山田文也喃喃自語,“而我的作家生命,還有多少個十年呢?”
“那位作家已經解脫了。那我呢?”
心中正百味雜陳,山田文也突然發現自己的郵箱接收到了一條新郵件。
“發件人是……白浪社《文藝時代》編輯部,野口智?”
一個月後。
坐在白浪社一樓格子間裡的山田文也懷裡抱著準備帶來給新編輯看的、自己曾經發表過的作品。而坐在他對麵的,是身穿一身黑衣,麵無表情的野口智。
“山田文也老師,首先,我要歡迎你簽約白浪社。”野口智說道。
“啊,關於這個……”山田文也連忙說,“在白浪社發表的作品,我決定全部用新的筆名‘小山嘉也’發表。另外這些是我的舊作,如果能起到參考作用的話……”
小山嘉也將帶來的作品遞了出去,但野口智卻並沒有接。
“改筆名不是問題。”野口智臉上的神情毫無變化,“舊作也不需要再看了,我已經了解過你是個怎麼樣的作家。”
“那麼,小山老師,接下來我就將擔任你的編輯。正如在郵件中承諾一樣,我一定會讓你的稿件通過編輯部的刊載會議,也會讓你從文集銷量不到兩千的無名作家一躍而成為當紅作家。”
“但在開始任何工作之前,有一些準則我希望你能牢記。”
看著有些驚愕的小山嘉也,野口智口中緩緩吐出一句話來:“首先,是商品,不是用來寄托個人的理想與感情的東西。不要把它當做自己的一切。”
“在你成為就算脫離編輯部和出版社也能憑一己之力吃好寫作這碗飯的大作家之前,你必須服從我的一切修改意見。我讓你寫的東西你必須寫,我不允許你寫的東西,就要立刻砍掉,想也不要去想……”
***
十年後的十月,那天下午,在小山宅,小山嘉也對花梨純娓娓道出這段往事。
“這些事情並不是野口編輯長親自告訴我的,而是後來我從羽田副編輯長那裡聽說的。他們兩個是《文藝時代》編輯部裡唯二從十幾年前一直乾到現在的人,也是唯二知道千葉晃死亡真相的人。”
“在那之後,野口編輯長就變成了一個商業至上的人,也因為負責的書本本大賣而平步青雲,在原本的編輯長退休後接任成為了新編輯長。他的這種手段也被很多其他出版公司學去,創作環境也因此產生了轉變,這種環境成為了當時文學至上主義的星野社衰落的原因。”
小山嘉也緩緩說,“說實話,在知道這一切前,我也對野口編輯長抱有一定程度的怨恨。當然,他的行為摧殘了不少作家的文學夢,被怨恨也是理所應當。但在得知過去的事情之後,個人來說,我就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真心去怨恨他了。”
“不過野口編輯長在得知副編輯長把當年的事情告訴我之後,對副編輯長發了很大一通脾氣……”
***
現如今,11月10日。
電視上正播放著新派藝術文化獎的結果公布直播會。在揭示板上,身穿西裝的工作人員在公布所有文學部門小類獎結果之後,終於貼上了獲得最高賞的作品與作家的名字。
織田作之助,《夫妻善哉》。
星野社內。
“……織田老師!”
花梨純回頭呆呆地看向了織田犬。
雖然在公布小項獎的時候,星野社的作家名字就不斷出現,例如拿到詩歌獎的《冬日的長門峽》,拿到文評獎的《墮落論》,拿到社會信心獎的《不畏風雨》……新派藝術文化獎幾乎變成了星野社作家的內部競爭,僅有像小山嘉也的《雪盲》這種等級的作品才能夠與之站上同等的舞台。但在最高賞結果出現之前,織田犬沒有想到得到文學部門最高賞的會是自己。
他原本隻想著如果能拿到其中一項獎就很好了。
棕紅色的大型犬呆呆地走到電視前麵,鼻子都快要擠到了屏幕上,濕潤的狗狗眼倒映著電視直播畫麵。
太宰犬與安吾犬對視了一眼,率先走了過去,打算極有風度地祝賀。其他狗子雖然有些遺憾,但畢竟各式各樣的文學獎每年都有,以後還有機會。拿到最高賞的織田犬反倒沒辦法再參加以後的新派獎評選了。
但在大家都來得及開口之前,仿佛徹底將情緒爆發出來一般,織田犬猛地仰起頭,酣暢淋漓地吼叫出聲。
……
白浪社,《文藝時代》編輯部裡的編輯們同樣在看著電視直播。
文學部門最高賞揭曉。巨大的黑字映入了站在電視前的野口智的瞳仁中。
織田作之助,《夫妻善哉》。
身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一同看著壁掛電視的直播會的《文藝時代》編輯們下意識地讓開了一條路。
野口智收回看向壁掛電視的目光,回過頭去。
出現在他麵前的,是少有出現在白浪社編輯部的董事們,而且一來就是七八個。
寂靜持續了許久,帶頭的董事終於開了口:“野口,你過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