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帝陛下這場婚事辦得實在潦草又隨意, 就差在腦門上刻上四個字:利益聯姻。所以旁的程序能敷衍就敷衍,隻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就行。
宣芝起初以為申屠桃圖色,圖這具身子, 現在看來似乎又不像是那麼回事。那他到底圖她什麼呢?
在久黎城裡時,她全副心神都放在如何保住久黎城上, 根本分不出旁的心思去細究鬼帝陛下的打算,現在她又一次進了北冥,就躺在申屠桃身邊,不弄明白這個問題,她實在不安心。
宣芝輾轉反側, 手指按在自己唇上,突然想起被犬煞妖鬼按在地上舔臉吸食丨精氣的雲家修士,她一刹那恍然大悟, 猛地翻身坐起來,看向申屠桃, “你……”
申屠桃撩起眼皮,紅瞳裡清澈如洗,沒有半分困倦睡意,“我怎麼?”
宣芝驀地閉上嘴, 要是現在戳穿他的話, 他會不會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她吸乾?剛剛被他吸了一口,她的身體好像也沒什麼不舒服的反應,就是覺得他的嘴唇有點冷。
她腦子裡飛快閃過了許多念頭,隻稍微停頓了下, 決定先觀望觀望, 於是軟下語氣道:“陛下今夜要跟我一起睡嗎?”
申屠桃也坐起身來, 反問道:“你們人間洞房時不需要一起睡?”
需要是需要,但我們能一樣嗎?我們連天地都沒拜過,前麵的步驟都能省則省,怎麼這一步就不能也省去呢?
宣芝心裡咕嚕嚕地直吐槽,嘴上關切道:“我看陛下好像睡不著?”
申屠桃撩了一下衣衫,“嗯,孤不需要睡眠。”
宣芝覺得不可思議,“難道陛下從來沒有睡過覺?”
“從未。”
宣芝:“……”難怪申屠桃有些時候總是神神叨叨瘋瘋癲癲的,幾萬年不睡覺,腦子怕是已經壞死了吧?她突然有些憐愛鬼帝陛下了。
申屠桃看出她眼中顯而易見的憐憫,紅瞳微眯,“你要是睡不著,那便陪孤去找點彆的樂子。”
宣芝頓時想起上一回被他從浴池中拖出去看熱鬨的經曆,她直挺挺地往床上一倒,閉上眼睛迭聲道:“不不不,我睡得著,我現在好困超級困,倒頭就能睡著,我睡著了。”
申屠桃回頭瞥她一眼,“不許困。”
宣芝:“???”就問問你講不講道理?
當然,鬼帝陛下自然是沒有道理可言的。他蠻橫地將宣芝扛出宮殿,拉著她穿過無數蜿蜒環繞的回廊和一重又一重看上去都差不多的宮殿。
冥宮裡的樓閣回廊,很多都構建在或大或小的桃木枝上,就像樹與宮殿是融合在一起的,上一回宣芝看到的是開滿花的冥宮,大團粉黛鋪染在宮牆樓宇間,該生的地方有,不該生的地方也有,將整座冥宮渲染得如同世外桃源。
但是現在,桃花不知怎麼都謝儘了,隻餘留下橫生的枝杈,偶爾晃眼掃過,顯得鬼影幢幢,越發陰森恐怖。
宣芝很快就找不著北了。
正當她以為申屠桃所說的樂子,就是像這樣發瘋似的深夜競走時,他的腳步又突然停下了。
宣芝抬目看去,隻見前方是一處長廊儘頭,但並未封口,而是從底下伸出一根幾乎同長廊地麵一樣粗壯的樹乾。枝上分出許多枝杈,蚺結成一座破敗的門洞一般的形狀。
那些枝上遍布著乾枯的溝壑,不像是還活著的。
可明明前不久,宣芝還見過它們開花。她心中有些許疑惑,不過現在實在累得不想深究,她轉向申屠桃,誠懇地問道:“陛下,今天的步數走夠了吧?那是不是可以回去休息了?”
申屠桃二話沒說,拉著她踩上裂紋縱橫的樹乾,穿越了枝乾蚺結的門洞。
下一刻,嘈雜的人聲衝入耳中,壓住了宣芝想要辱罵申屠桃的衝動,她驚訝地睜大眼,看著眼前這一處熱鬨的市井大街。
隻見大街兩側商鋪林立,堂中燈火通明,能見賓客行人,街邊還擺了好些小攤,依稀能聽見叫賣聲,這裡和尋常的街市沒什麼不同。
“我們又回到人間了?”宣芝疑惑道,但看這很有北冥特色的陰沉天氣,又似乎不像。
申屠桃捏住她的後頸,將她腦袋轉了個方向,宣芝目光隨之轉動,視線儘頭能看到一座高大的深黑色城樓懸於天邊,她恍然道:“鬼門?哦,我們還在北冥,那這是什麼地方?”
申屠桃鬆開她,往十字路口上一座酒樓走去,邊走邊說道:“無歸城,這裡是新生的陰鬼過了鬼門踏入北冥的第一個地方,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這樣一座城。”
兩人方一踏入酒樓,便有小二迎接上來,堂中還坐著許多飲酒用餐的食客。這些人俱都長得很有人樣,不似她之前見著的那些惡鬼那般不可描述,仿佛就是人間的一座城池。
以至於宣芝踏入店中,才驀地想到自己的活人身份,她上一回在渡虛山下時,被一群陰鬼那麼齊刷刷地盯來,實在盯出了心理陰影,下意識想要捂住口鼻。
但那小二迎上來後,卻沒有彆的反應,隻是好奇地打望她一眼,便熟門熟路地領著申屠桃往樓上走,堂中諸人也對她全無反應。
宣芝鬆了口氣,抬手摸了摸自己頭上簪著的桃木枝,大概是因為這個將她的活氣遮掩了。
小二將他領上二樓一處位置,這裡的視野極廣,既能一覽整個酒樓大堂,又能看到外麵的十字街口,算是這座酒樓裡視野最佳的一處位置,樓中生意如此火爆,如此好位置還沒被彆人占去,顯然是酒樓刻意保留,想來申屠桃是這裡的常客。
他們方一落座,屁股都還沒坐穩,便瞧見了一出好戲。
酒樓外的十字街口上,一個男人突然發起狂來,倒在地上不住翻滾,用手瘋狂地抓撓撕扯自己的心口,他的叫聲穿透了整條街,仿佛正受著什麼淩遲酷刑,讓人聽著都覺得頭皮發麻。
有人不滿道:“這罪鬼真是晦氣,明知道自己會在什麼時候受刑,不老老實實找個地方呆著,跑大街上來汙人眼球。”
“可能是新生的罪鬼,不懂規矩,過一段時間就知道了。”
不論是大街上還是酒樓裡的人,都隻是圍觀議論,對那人的慘狀全然無動於衷,仿佛司空見慣。
隻有宣芝被嚇得一個激靈,屁股彈了一下,從雕欄上望下去,又轉頭好奇地看向申屠桃,問道:“醉鬼?這醉得也太嚇人了吧?這怕不是喝了假酒哦,他都快把自己肚子撓破了。”
申屠桃無語片刻,不甚在意地往外瞥去一眼,“罪鬼,獲罪的罪,從成鬼之時起每隔十二個時辰,受一次自己所造罪孽反噬,直到胸口罪印消失,便可得解脫重入輪回。”
宣芝聽他說完,埋下頭去仔仔細細打量那罪鬼片刻,果然從他鮮血淋漓的胸膛上看到一枚暗紅色的印紋。即便他將胸前撓得血肉模糊,那印記依然紋絲不動地嵌在他心口。
原來是這樣,宣芝想起雲知慎所造的那些罪業,頓時也對那罪鬼沒什麼憐憫之心了,她收回目光,看著堂下食客桌上的酒肉菜食,問道:“陛下,這裡的東西我能吃嗎?”
宣芝現今才凝氣期的修為,還沒辦法辟穀,自從穿入書中以後,她就一直不停奔波,委實沒有正兒八經吃過幾頓好飯,現在饞得慌。
申屠桃聞言微頓,才意識到眼前這個人需要吃飯。他抬手招來小二,小二立即飄過來,殷勤道:“客官需要點什麼?”
“你們這裡有什麼特色菜可以推薦的?”宣芝問道。
那小二看了一眼申屠桃,這位客官常來酒樓裡坐,但從未點過吃食,連杯水都未喝過,掌櫃的卻每日都把這最好的位置留給他,不論他來與不來。
起初小二心中還有好奇,但掌櫃卻不叫他多問,無事也莫去打擾。
這麼久以來,還是他第一次見這位客官帶彆的人來,並且還要點菜。
小二見申屠桃沒反對,便打起精神來,頗為自豪道:“這要看客官您生前來自何地了,我們這座酒樓名為‘人間味’,自然囊括了五湖四海的味道,由人間大廚親自烹飪,每一道都是響當當的特色菜,堪稱絕味。”
宣芝被他說得口水泛濫,眼睛放光,“你們還請了生人廚師?”
“這倒不是,要有生人進北冥,那大家還吃什麼菜呢,直接吃廚師了,活人精氣不比任何一道菜美味?”
宣芝:“……”你他娘的說得很有道理。
那小二意識到自己跑題了,又趕忙轉回話題,解釋道:“咱們酒樓在這北冥獨一無二,能與那人間酒樓合作,隻要客官點了菜,菜單立時傳入人間,再由人間酒樓烹飪,烹好的第一時刻,便會將飯菜色香味之精華傳入我方後廚,保證客官能在第一時刻吃上最新鮮的人間美味。”
哦,她懂了,就還是吃不上實物,隻能吸食飯菜精華的意思。
宣芝眼中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沮喪地想,她的命好苦。穿越以來既睡不好,又吃不好。
申屠桃見她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皺了皺眉,插話道:“菜單拿來。”
小二掏出一麵黃紙,細一看材質像是紙錢,那上麵密密地寫了菜名,申屠桃接過小二遞來的筆,大筆一揮圈了整張菜單上的菜,又在那菜單頂上空白處,畫下幾個符文,重新將菜單遞回去,令他儘快上菜。
小二看著菜單上符文,懵懵懂懂地退下,不多時便舉著一大托盤的菜上來,麵上表情極為震驚,“客、客官,這送進來的是實物,您看要是不合適,是可以退的。”
實物那是人吃的,鬼怎麼吃啊?小二去請教掌櫃,掌櫃的隻知道說不要多問,端上去就行。要是客官不滿意打將起來,感情是打不到他頭上。
宣芝眼睛一亮,“合適合適,且放下吧,有勞了。”
飯菜擺到桌上,還騰騰地冒著熱氣,有紅燒豬肘,熗炒時蔬,剁椒魚頭,酸菜粉絲湯,林林總總擺滿了一桌子。
宣芝聞到一股濃鬱的飯菜香味,此時方反應過來,她自從踏進這酒樓,隻見得眾多食客桌上的酒肉飯菜,見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卻直到麵前的飯菜上桌才聞到飯香。
想來這應該是申屠桃的手筆,她高興道:“謝謝陛下。”
這一桌子都還隻是個前菜,後麵還有好些沒上,宣芝連忙叫住小二讓他後邊的彆做了,她吃不完。
這街口實在熱鬨,鬼來鬼往,裡裡外外時不時就有好戲發生,堪比一座天然的戲台子。
新生的陰鬼身上雖沒了活人氣,但心裡還殘留著濃濃的活人性,喜怒哀樂還沒有在這死沉沉的北冥消磨殆儘,這座無歸城可謂是最有人間煙火氣,也最有“活著”氣息的地方了。
鬼帝陛下歲月悠長,無窮無儘,總有很多需要打發的光陰,是以常常來這裡閒坐找樂子。
他原本看著街口,不知不覺目光轉回來,看向對麵正兀自大快朵頤的人。宣芝的吃相很斯文,細嚼慢咽的,但吃得很香,挑中合口味的菜,她就會愉悅地眯起眼使勁夾幾筷子,有不合口味的,嘗一下後就撇到一邊,最後為了不浪費,會再勉強塞幾口。
一頓飯吃下來,哪怕是對五味並不感興趣的申屠桃,也能看出她喜吃辣不怎麼愛甜口。
吃飽喝足,宣芝的困意越發上湧,連眼睛都快睜不開,再一次問道:“陛下我們何時回去?”
申屠桃正用筷子蘸了一點剁椒魚頭裡的辣椒往嘴裡送——他見宣芝用這剁椒拌飯,吃了兩大碗,實在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