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張照片上留有鮮血乾涸後特有的褐色印記,每張照片都標有時間、日期,地點,沒有拍攝者。不止一人寄了照片,經由季淮生整理,有近三十張。
照片僅僅是畫麵的複刻,它不會說話。但它未必沒有比《玫瑰園》更深刻的故事。
北方被淪陷時,日方部隊以防疫研究為名,用戰俘、普通百姓做人體實驗,研究各種傳染性疾病,直接進行**解剖,冰凍實驗,人畜雜交,研究嬰兒感染病症的反應等等,極儘殘忍。
當他們侵占村莊、縣城時,會燒殺搶掠,做出許多泯滅人性之事。即使北方局勢這樣糟糕,政府的反抗仍然不溫不火,使人體實驗得以維持十多年。
後期日方戰敗撤離之時,炸毀實驗室,無數帶著病毒的動物逃出,大範圍傳播疫病,致使附近數十萬人喪命,更大的傷亡,無法統計。
《玫瑰園》前期的造勢、爭議,都是最好的宣傳,已經足以使全國範圍內的大部分城市知道這樣一本書。它會隨著火車,發向全國各地,把那些惡行公之於眾。
當讀者為《玫瑰園》中死去的人而傷感歎息時,也會因唇亡齒寒而生出憤恨之感。
即使林家姐妹中,每一個都有性格缺陷,她們並不完美,但也有獨特的可愛之處。因缺點而顯得真實,因真實而生動,這樣生動鮮活的生命,備受折磨死去,讓人無法釋懷。
看完後,更令人質疑這件事的真實性。真的可能發生在現實中嗎?是雲中君的偏見,誇大,或者說……文字裡一字一句,都是真實的血?
不上戰場,聽到震耳欲聾的槍炮聲,親曆生死危機,不管文字如何深刻,都無法激起某些人的血性。
薑翎從沒想過寫幾百字,就能使所有看過的人都熱血沸騰,衝出國門,將侵略者趕出去。她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擴大傳播範圍而已。
當一件事傳播範圍足夠大,引起巨大轟動,為了穩定局勢,當局會想辦法解決。當然,也有可能強行鎮.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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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淮生坐在辦公室,麵對不速之客,姿態從容。
“這部作品嚴重抹黑了我國光輝正義的國際形象,是汙蔑,是侮辱,請迅速回收銷毀
,並將作者交給我們處理。”
“如果書中的內容是真實的呢?”季淮生反問。
“我們是持友好態度來貴國,幫助貴國振興經濟……”
“好的,您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非常抱歉田中先生,我會儘快處理。”季淮生真誠地應付完來客,讓出版社所有的人放長假,歸期未定。
負責處理這件事的田中先生,很不幸與《玫瑰園》裡的田中姓氏相同,最近一出門,就被人用憤恨的眼神盯著看。
季淮生非常擅長打太極,未提起關於雲中君的半個字。對方雖然無功而返,卻覺得季淮生會聽話,將《玫瑰園》銷毀。
雲中君的住址並沒有暴露,以往讀者一直把信件寄往季淮生的出版社,有些信件會和雲中君的回複一同刊登出來。
雲中君會看信,出版社站在雲中君一方。
這一點,足以使照片背後的人下定決心賭一把。
季淮生就照片一事和薑翎商議過,兩人都決定將照片公開。
季淮生連夜將照片重新洗了數十份,送去各大報刊。不需要露麵,找街邊的小報童幫忙,給些零錢就行了。這樣的小事,他們做得又快又好。
報紙刊印需要時間,季淮生在等。薑翎同樣在等。究竟會有多少家報社將照片刊印出來?
與此同時,薑翎要搬出謝家了。再住下去,會給謝家帶來麻煩。
三姨太的大金鐲子一直存在她手裡,離開前,她特意過去還。珍珠已經認了許多字,偶爾三姨太有空會親自教她,儘心儘力。雖然三姨太有些摳門,但為人不算太壞。
三姨太握著失而複得的大金鐲子,愛不釋手,等戴回去,忽然悵然若失,問道:
“你和雲舟什麼時候舉辦婚禮?”
“在家裡辦還是在彆的地方?”
三姨太還不知婚約解除的事情,謝孟生雖然知道,卻同樣沒有說出去。
“不辦婚禮,你們就不能住在一起。彆讓他占了便宜,萬一占了便宜,就生個孩子把他拴住,要是他不負責,就抱著孩子去他學校哭……”三姨太開始傳授她的人生經驗。
“我與珍珠一起住。”薑翎寫。
三姨太仍然覺得不合適,薑翎還沒出嫁就搬出去了,這怎麼行呢?
除了那些要追求
自由愛情,直接離家出走的小姑娘,大部分人家裡的姑娘都是住到出嫁的。
“你什麼都不懂,彆添亂。”謝孟生不耐煩地看了眼三姨太,其實隱有所感。旁人猜不出雲中君是誰,難道他也猜不出麼?
季淮生另眼相待,越雲舟頻頻來訪,溫如玉、戚無恙多次上門,同在一府,稍有關注就能猜出來。
越家僅與薑翎的母親是世交,自她去世後,兩家幾乎沒怎麼正式走動,越家年節時會送禮,越夫人看見合適的首飾、衣料,會托人送來。
薑翎外家不凡,雖然如今敗落,但她母親的陪嫁不凡,很有些珍貴物件。謝孟生把嫁妝冊交給薑翎,讓她好好保管,如果結婚,通知一下家裡人,想回來住就隨時回來。
要是把她當成女兒看,現在搬出去,當然不妥。要是當成兒子看,就沒有問題了。看看她做的事,謝家倆兒子加起來都差得遠。
天下風雲,儘出筆下。
謝孟生也看過《玫瑰園》和《重器》,覺得她寫的男女平等,還有幾分道理。
薑翎向謝孟生鄭重行禮,拜謝多年撫養之恩。
謝孟生受了這一禮,囑咐道:
“以後好好照顧自己,行事謹慎一些。”
薑翎離開時,謝家妹妹們還在學校,等她們回來想去找薑翎,被謝孟生勒令留在家裡讀書。
一看書的封麵,原來是《玫瑰園》全本,當即沉迷其中,看完後紅著眼睛,彼此對視,傷心不已。
“爹也看這個?”
“我不能看?”謝孟生反問。
“能看能看,我們去得晚,書都被賣光了,還是您老奸巨猾老馬識途老當益壯……”
謝孟生被誇了又誇,忽然發現女兒不太會用成語,真是一個天,一個地,令人唏噓不已。
*
各處《玫瑰園》都已售空,《玲.瓏》和《重器》也賣光了。
日方越是想回收銷毀,越令人迷惑。
是否是因為心虛,才這樣急切?
次日,全市國人創辦的所有報刊統一刊印相關照片,曝光侵華日軍的暴行,《玫瑰園》結局所述的暴行,罪證,竟然是真實的。
罪行罄竹難書,照片觸目驚心。
《玫瑰園》字裡行間,陰翳,晦暗,穿插著鮮活的少女日常,在陰森羅網中
寫出盛放的玫瑰,寫出翩翩蝴蝶,最後將她殺死,一切焚燒殆儘。合上書頁,閉目,仿佛還能聽到血滴落的聲音……
早晨報紙售空,不停加印。軍隊上街收繳,報紙漫天飛舞。
季淮生將所有事安排妥當,回鄉暫住,離開前給薑翎留信:
“雲先生,靜待事態發展,切勿衝動,保全自身為要,等風波停,《玲.瓏》再刊新文,來日可期。”
薑翎也如他所言,靜待事態發展,與珍珠住在新居中,靜靜創作,每日買幾份報紙看。近來因照片一事,一向開朗的珍珠都哭紅眼睛,情緒難以平複。
越雲舟從學校從挑選出幾位年輕的助手,組建實驗室,開始初步探索。
十二月不太平靜,處處都在談論照片一事。即使有官方澄清,說照片造假,將《玫瑰園》列為禁.書,稱雲中君故意抹黑,也沒人相信。
薑翎受邀參加一場宴會,與中秋宴會相仿。
這次是代越雲舟去。因實驗室一事,他備受矚目,許多人都對他的研究十分感興趣,甚至還派人接近,蓄意查探。
越雲舟更換實驗場地,一切列為機密。近期他有新的靈感,正在實驗,不便出席。薑翎受他多番照拂,想回報一二,決定為他籌集更多實驗資金。
形勢愈發嚴峻,經濟凋敝,戚無恙頂著巨大的壓力,行事越發艱難,貨幣體係一再崩潰,紙幣淪為廢紙,商會雖在,一己之力,難以挽救潰敗的經濟。
“薑小姐,多日不見,不知你何時與越雲舟完婚?”
盛夢媛原本無所事事,忙著聚會,忙著參加沙龍,忙著與名媛們爭奇鬥豔,自從看了雲先生的文後,忽然覺得以前自己活得很沒有意義,主動參加女子互助會,開始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再看薑翎時,未免覺得她活的有些可悲。像壁上花,僅僅是個影子。
“婚期未定。”薑翎寫道。
“你有沒有看過雲中君的書?”盛夢媛問。
薑翎點頭。
“像越雲舟那樣的人,隻有雲先生才可比肩,你多看看她的書,也學一學她,精神上要自立、自強……”
“其實這種家族式的婚約也是一種束縛,是封建的,是不民.主的……雲先生都寫過,報紙上有,你看過
沒有?”盛夢媛說起雲先生的時候,眼睛都是亮的。
薑翎麵色淡然,點頭。
“看過就好,雲舟必然不會棄你不顧,你也要進步,這樣才能配得上他……”
盛夢媛向來嬌縱,即使出於好意,說話也不太中聽。薑翎與她通過信,知道她本意不壞,倒不介意她說的話。
“你獨自過來,與人交流不便,若有什麼話要說,寫在紙上,我替你念。”盛夢媛看著薑翎的字,總覺得有兩分眼熟。
薑翎點頭,寫道:“多謝。”
“不必你說,我替她念。”戚無恙來得稍遲一些。
“我發現戚公子一直以來都十分關心薑小姐,你們是什麼關係?”
“我們是朋友。”戚無恙神色從容且坦蕩。
“難道薑小姐有什麼魔力?”盛夢媛十分疑惑。
“仰其人品,慕其才華。”
“嗯?”盛夢媛疑惑,還沒等她問,便有賓客紛紛入場。
“聽說東君在研製武器,究竟是何種武器,需要募集資金?有美械,還不夠用?”
“一樣武器就能改變國之大勢嗎?”
“東君在國內是學文的,且頗有文才,他不過去國外短短數年,就敢妄稱製造武器改變局勢……”
對於越雲舟的研究,持懷疑者眾多。
就算把理論清清楚楚講出來,能聽懂並理解的人也不多。
“我與雲舟一同出國,學文政者眾多。雲舟放棄優勢,選國內最弱勢的理工科,希望振興科技,壯大國力……”
“雲舟自入學開始,便成績優異,轉專業後,付出於常人之數倍努力,進入頂尖研究所……”
戚無恙一一細數越雲舟在國外獲得的榮譽,以及研究成果。忽然察覺到一絲陰冷之意,把薑翎往身後擋了擋。
人群中忽有人以槍口對準薑翎,連連扣動扳機。
“砰——”
戚無恙直覺敏銳,早有預感,瞬間把薑翎拉向一邊。玻璃杯堆成的酒塔被撞歪,頃刻間碎裂一地。酒液浸濕地毯,尖叫聲連連響起。
場中已亂,賓客四處逃竄,各色衣影攢動,潛藏在人群中的刺客壓低帽簷,繼續伺機。
戚無恙快速取槍上膛,瞄準大廳中央的水晶吊燈,一槍打壞吊燈上的主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