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敬抱拳問好,聲音洪亮,很有氣吞山河的氣勢。
“啊,我不是……”
扶蘇對此不甚在意,拉過張嬰摸了摸額頭。
張嬰一愣,不解地看向扶蘇。
“你真是膽大,自幼身體不好怎的不提。”
說話間,扶蘇將張嬰的手心,額頭全摸了一遍,之後才緩緩道,“若非蒙上卿告知,我都不知你一個月能昏迷兩次。”
張嬰尷尬地笑笑。
他也沒法解釋,自從做過輪回酒的任務,隻要係統還能維持能量平衡,他不過分亂折騰,身體就能勉強撐住。
“蒙……上卿也來了?”他道。
“之前不是喚阿父嗎?”
略顯滄桑的聲音從後麵響起。
張嬰一愣,沒想到蒙毅就在身後。
這時,一雙稍顯粗糙的大手伸過來將張嬰騰空抱起。
扶蘇抬眉,看見蒙毅不太熟練地將張嬰放在肩頭,且從他這個角度看,甚至發現蒙毅的手謹慎地拖著張嬰,表情還帶上點小心翼翼和僵硬。
扶蘇掩住眼底的異色,若有所思。
張嬰表情也有些懵。
他真的沒想到任務計劃全部白做,蒙毅會主動抱著他騎大馬。
張嬰腦海中響起響起“叮咚”的提示音,以及光球喜極而泣的聲音。
任務:與蒙毅玩騎大馬的遊戲(1/7)。
獎勵:剁椒雞丁(三壇)
[嗚嗚嗚……蒙爸爸太給力了!我還以為任務一輩子沒進展了。宿主,你可彆再拒絕!你這份任務都賒賬了的!]
張嬰嘴角一抽,[我,我知道了。]
[嗯嗯,宿主!任務!任務!]
[知道,我後續都……嗯,都是,隻是為了任務!]
[嗯嗯。]光球偷笑。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向蒙毅伸出小手手。
“季,季父!”
蒙毅眼前一亮,一下子將張嬰舉得老高,樂嗬嗬地玩耍。
扶蘇駐足,仔細觀察了一會蒙毅和張嬰的表情。
看了一會後,他的目光漸漸落在張嬰的臉上,隱隱有些走神。
沒多久,當蒙毅又一次將張嬰騰空拋起來時,沉默的扶蘇忽然開口道:“蒙上卿,裡民已在這等候許久……”
突然被點名的裡民:……
“是,扶蘇公子。”
蒙毅正準備將張嬰放下來,沒想到扶蘇居然上前一步,纖細的手腕卻堅定有力地將張嬰接過去。
張嬰兩輩子都沒過騎大馬,飛高高的遊戲。
第一次玩,嗯,肯定是因為身體變小,生理分泌激素不好控製的原因,所以他才會覺得飛高高特刺激好玩。
好玩到舍不得停下來。
張嬰也不知道自己已被人換了手,嘴上還咯咯咯直笑:“再來,再來。”
蒙毅下意識上前。
“……好。”
扶蘇忽而輕笑一聲,將張嬰抱到肩膀,舉重若輕地高高拋起又接住。
蒙毅呆了:……
他忽然萌生一個吐槽:陛下和長公子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都喜歡和我搶兒子玩?!你們玩自己的啊!
……
……
扶蘇、蒙毅聯袂前來裡巷。
對於一輩子忠誠大秦,為大秦坡頭顱灑熱血的士卒們而言是個什麼感覺。
亢奮、熱血沸騰。
若不是扶蘇和蒙毅來得突然,消息傳播的時間不夠,隻怕不光這一個裡巷,整個長安鄉的士卒們都會跑來拜見。
但僅一個裡巷的士卒親友,就將這臨時落腳的府邸圍得水泄不通。
之前與張嬰開玩笑的少年郎們,萬萬沒想到張嬰能有這來頭。
一時尷尬地待在屋裡,擠不出去也擠不進去。
張嬰雖沒名氣。
但被夾坐在扶蘇和蒙毅中間,幾乎得到全場最矚目的目光。
“你們住的可還習慣?”
蒙毅上前拍拍這個的肩膀,又看看另外一個人,笑罵道,“你小子怎的也在這,有家也不回?”
“嘿嘿,將軍?啊不對!是升官了!上卿!”
缺了半條腿的漢子沒想到能被蒙毅記住,激動了好一會才開口,“我妻一年前以為我亡故,改嫁他人。我回去後覺得沒甚滋味,還不如跟著老伍長住。”
蒙毅皺起眉,語氣不滿:“可查清楚了?若是奸夫……”
“將軍……啊不對上卿放心,那裡是我袍澤的管轄地,查得清楚。”
漢子哈哈一笑,拍拍胸膛,“再說我一上造,還怕缺了妻?如百夫長說的,待得春社時,我去郊野河邊打暈一個女子,拖過來完事。”
“哈哈哈……”
這話引起不少光棍漢子的共鳴。
“春社”每年三月三日都會舉行,有點類似相親大會,隻不過男女間進展神速,看對眼了直接滾在一起。
秦始皇當政後,因趙太後的原因對男女混亂關係很厭惡,禁止官方“春社”,但民間“春社”依舊處於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的狀態。
“如何?日子有什麼差的?”
蒙毅認真道。
“將軍你也太小瞧我等。我可是上造爵位。”
“就是……能有什麼要的。沒有沒有。”
……
蒙毅又不是瞎子,老部下穿成這樣,過得好才有鬼。
他輕輕敲了敲桌子,鬨哄哄的場景瞬間消失,所有人齊刷刷看向蒙毅。
張嬰甚至隱隱有一種自己身處戰場軍營大帳,撲麵而來一股風雨欲來的肅殺感。
“你們有袍澤當縣長、縣丞、縣尉……應當也知道他的身份。”
蒙毅單手摸了摸張嬰的小腦袋,“有任何困境,儘早與我提。”
士卒們一聽“與我提”頓時心領神會。
老上司多半是擔心小裡正被欺負,特意過來提前解決問題的。
但……
“將軍說笑了!我們一個個有衣穿,有糧食,基本都生了大胖小子,能有什麼困難。”
“就是,如今雖六國初定,但羌族、匈奴那邊沒有停歇。我聽說王翦將軍又掛帥去了百越之地,唉,我隻少了個左胳膊,將軍你說我還能去嗎?”
“你小子得了吧。一個擅左手的沒了左胳膊還頂什麼用!將軍,你看我,隻斷了手指,能不能再征戰沙場?”
……
張嬰目不轉睛地看著,這還是他第一次接觸大秦士卒,還是殘疾退伍的士卒。
他來之前腦補了很多畫麵。
是那種一位慈祥的老爺爺躺在躺椅上,和藹的與兒孫們回憶當年勇猛殺敵的故事。
但現實卻既然不同!
他們身體雖然殘廢,雖年長,但精氣神依舊凶狠無比。
說話口氣與和藹沒半毛錢關係,尤其說到激動之處時,那是恨不得操起板磚把還在參軍的兒孫們揍個遍,嫌棄他們殺敵不夠勇武,沒自己殺敵多!
張嬰不太明白,但卻又感覺有些震撼。
如果是率領這樣一批驍勇善戰的秦軍,也難怪秦國能傲視群雄,笑到最後。
隻是秦國不是軍功製度嗎?
為何還會如此貧困?
苛待功臣嗎?
……
張嬰捧著臉頰,坐在府邸外的楊柳樹下。
他雖是今日名義上的主角,但越來越多趕過來的士卒擺明不是來看他,何必在裡麵占位子,不如出來好好想一想。
“喂,小郎君。你該不會當真了?”
明顯是那群孩子頭的半大小少年湊過來,見張嬰始終保持一副小大人的冥思苦想模樣,無聲地笑了笑,“你挺好的。我們喜歡你,就這樣就行。”
張嬰一愣:“何意?”
“我們這的裡正年年換,最多的一回,一年換三次。”
半大少年不在意地叼起了一根狗尾巴草,“若我們真將身家都賴在裡正上,隻怕早餓死了。阿弟他們隻是對你好奇,才故意說些逗你的話。小裡正,還望你大人有大諒啊。”
“嘻嘻。”
其他小孩也湊了過來,哪裡還有之前求知若渴的模樣,紛紛搞怪作揖,“還望你大人有大諒啊。”
張嬰看他們臉上雖是笑嘻嘻,眼底卻透著些忐忑。
張嬰忽然道:“你們家人都有爵位?所有?”
小孩們齊齊點頭。
他們看到張嬰驚訝的目光,有一個膽大調皮地還開口道:“這有什麼!我們章邯大兄,現在可是公士爵位呢。啊對了,不是因父亡繼承來的,是因為斬獲敵軍一顆頭顱才……”
“行了,彆見人就說一次。”
半大少年捶了那小子腦袋一下。
張嬰疑惑地歪了下腦袋:“那為何會窮?”
張嬰很不能理解,在秦朝律法如此嚴苛的地方,難道有官吏膽敢貪汙軍隊的爵位賞賜?
還是距離鹹陽這麼近的長安鄉,不怕被皇帝夷三族嗎?
“這……”
少年們臉上出現遲疑,張嬰甚至發現他們聽完這句話,彼此之間竟隱隱分為了兩個小派彆。
半大少年看了看張嬰,猶豫片刻,開口道:“這事本就瞞你不住。爵位賞賜土地都在,沒貪汙,隻是那筆錢沒用在我們自己身上。”
戰國亂戰,秦雖贏到最後,但也隻是慘烈勝利。
無數孤兒寡母被遺留在廣袤無垠的大地,尤其沒有兒子伴身的寡母,甚至會被趕出夫家宗族,也回不去娘家,找不到活下去的機會。
所以住在長安鄉的退伍士卒,將銀錢土地拿出來,默默支援去世袍澤的妻兒。
不光隻是養著他們,還會視若親子,送他們去學室讀書,或者去知名劍客那習武,給他們安排一條活路。
這才是導致他們困窘的最根本原因。
“為,為何不向上麵……”
張嬰這話說不出口,這些士卒做這些的時候本來就是尊崇本心,一腔熱血。
況且根據他的觀察,這些士卒對秦國的感情狂熱,絲毫不下於對袍澤。估摸著是寧可自己省吃儉用,也不想給大秦帶來負擔。
“當然不咯!”
半大少年居然一點抱怨的情緒都沒有,不止他,好些少年也點頭看向張嬰,“這是阿父他們的選擇,為何要麻煩朝廷。”
張嬰:……
他眨了眨眼,想說你們何必扛起這種政/治覺悟,但又覺得這話輕飄飄的說出去毫無意義。
現場忽然陷入沉默。
“之前與我說的,應當也是體己話吧!”
須臾,張嬰眨了眨眼,伸出小手手握住半大少年的大拇指,“我可聰明,可厲害啦!要不要信我一次。”
半大少年郎一愣,頓了頓,忽然哈哈大笑:“小裡正你才多點年齡,不愧是被將軍帶來的人,竟有模有樣得差點把我唬住了,行了,小裡正你……”
“豆腐知道嗎?”
半大少年郎點點頭,誰能不知道在一個月內風靡全鹹陽,甚至還在向其他地區快速輻射的豆腐。
“我發明的!”
“哇!”所有少年郎不約而同露出驚詫的表情。
他們一點沒懷疑,甚至覺得理所當然,隻有這樣潑天的功勞,才能解釋為何會以這般年歲破格成為裡正候選。
“哼哼。你們平日如何賺錢生活?”
任何朝代,來錢最快的方式無非是商業,但……
秦朝的商籍和贅婿一樣不能獨立成一戶,光看這一點,就能知道秦朝對商籍對有多大的惡意。
這些視軍爵榮耀為命的軍戶二代,肯定不樂意走經商這條路。
那就隻能從他們的日常生活下手試試。
半大少年開口道:“有兩種方式,每年會將縣、鄉用來裝公文竹簡的袋子,收好,並且分皮質、絲質還有麻質三類,分好。
十月臘月前賣出去,若是攢得多了也是一筆不錯的收入,起碼來年購買的種子的錢都省出來。”
張嬰微微點頭,但這個沒什麼可操作的空間,便道:“還有呢?”
“還有一種嘛,服徭役。”
張嬰瞳孔地震,音量都提高不少:“服徭役?不應該是十五後嗎?你們這樣的年齡去服徭役,這不是……”
他的嘴巴被急上手的半大少年給捂住。
直到確認張嬰冷靜下來,他才送開手,道:“我們隻是過去幫忙舂米,一天能有8錢。若是包膳,那就7錢,若是還要包住,那就一天6錢。並非強製性的。
而且,像是牛,他力氣大,舂米是旁人的兩倍,所以每日還會多得一人份的工錢。”
張嬰懂了,大概就類似打零工。
舂米麼。
這個確實挺累的,呂後恨毒了戚夫人,第一步就是把對方貶為舂米的女工受罰。
但這也是一個可以下手改良的點。
隻是他總不能憑空拿出來,那太可怕了。
哪怕是做做樣子也需要一個“小蘋果砸腦門”上的契機。
張嬰猛地站起來,道:“走!我們去舂米去!”
“什麼!”
少年郎們目瞪口呆。
“不行不行!”
半大少年極力反對,他們若是把張嬰帶過去,回家肯定會被父輩們給打死,“小裡正,你,你冷靜點,你這小胳膊小腿的,就算天天舂米,也多賺不了幾個錢。”
“哎呀,你們信我!”
“不不不……不是,是信信信!我們都信你!誰不信你我打誰!”
半大少年拚命向不遠處的小夥伴使眼色,那人立刻點了點頭,然後向著人山人海的裡屋擠去,須臾,仿佛魚遊進了大海瞬間不見蹤影。
……
當扶蘇和蒙毅出來時,便看見張嬰氣喘籲籲地站在原地,周圍圍著一圈滿臉苦惱的小少年們。
“將軍!公子!”
半大少年注意到兩人後,兩眼爆發出璀璨的光芒,他手一用力,輕鬆將張嬰舉起來,利落地遞給扶蘇和蒙毅,嘴上還不忘叮囑,“天色漸晚,快回,快回去休息吧。”
“我明日再來。”
“哈,哈哈……”
半大少年郎乾笑著不接話,遞過去張嬰便一揮手,小子們紛紛跑得不見蹤影。
“你,這是又作甚?”
扶蘇訝異地看著張嬰,“可彆捉弄他們。”
“我沒有!”
張嬰沒想到這些小子原則性這麼強,但事情沒做好之前,他沒有說出口的習慣,“阿兄阿兄,是要回宮了嗎?”
“嗯。”
扶蘇示意旁邊的內侍遞了件小皮襖,裹在張嬰身上,“夜涼,注意些。”
“謝謝阿兄!”
張嬰也有些困了,準備明日再重振旗鼓。
……
……
扶蘇送張嬰回衛月宮。
他轉身向宜春宮方向走,路上卻被鄭夫人派來的宮女攔住,說是鄭夫人等了扶蘇公子許久。
“阿母。”
扶蘇大邁步而來,見到宮殿內還有胡亥和玉蘭夫人,微微一愣。
他對胡亥點頭示意,然後表情溫和地看向鄭夫人,“阿母為何忽然喚兒過來,可是有急事……”
“沒事我就不能喊你嗎?”
鄭夫人故作不高興地瞪了扶蘇一眼,惹得對方隻能無奈苦笑。
鄭夫人支吾說了一下近期生活狀況,後宮很和諧,美人們也不再聚眾展現才藝。
扶蘇頓時心領神會,忽然開口道:“阿母,又是聽到什麼流言?”
“誰說我是為流言才喊你。你也太小瞧你阿母了。”
鄭夫人臉上有些掛不住,她過去確實為了八卦而特意將兒子喊回宮過,但自從被陛下罵過一次就立刻改了。
不過說到八卦,她忽然想起張嬰的事,忍不住問道,“陛下與那稚子,具體是怎麼回事?”
扶蘇身後的內侍紛紛低頭,憋住表情。
扶蘇輕輕一笑,他不介意母親心智始終單純,這足以證明後宮沒人敢給母親受氣。
“沒什麼大事,不過是那稚子和父皇鬨了些彆扭。”扶蘇淡聲道。
鄭夫人“哦”了一聲,如果是幾年前,她聽到誰敢和嬴政鬨彆扭,她保管第一個驚詫出聲。
但自從扶蘇前往九原駐軍,她再聽到與皇帝鬨彆扭這種話,她都平靜都不行。
鄭夫人甚至還有心情打趣一句:“沒想還有和你一樣不怕陛下的人,可見有緣……。”
扶蘇一臉無奈,笑笑不說。
玉蘭夫人忽然開口道:“能與陛下置氣,這孩子,聽著可比尋常的皇子皇女還要受……”
胡亥卻低下頭,緊緊地捏住拳頭。
“阿妹!”
玉蘭夫人聽到鄭夫人提高音量,又注意到扶蘇不善的目光,她知道是情緒外泄了。
玉蘭夫人連忙轉移話題,隻神傷地摸了摸自己肚子,道:“阿姊,我隻是有些太驚訝,陛下原來會這般疼愛幼子。也怪自己沒得福氣。”
鄭夫人連忙上前捂住她的手:“阿妹彆難過,福氣會來的。對吧……”鄭夫人一扭頭看見扶蘇,“兒子!”
“……”
扶蘇嘴角抽抽,隻敷衍地“嗯”了一聲。
“不過老話說得好。”
鄭夫人起身,拉住了胡亥的手,“你也多帶帶你幼弟。”
扶蘇:?
“我是不怎麼懂朝堂的事,但長安鄉,鹹陽退伍士卒多歸你管吧。”
鄭夫人輕輕歎了口氣,看了眼胡亥,又看向扶蘇,“聽聞他們過得不好,我也想為他們出一份力。正巧胡亥想找張嬰做玩伴。
我想著,不如讓胡亥這小子替我效勞去看看將士,也能看看適不適合。”
扶蘇聞言一愣。
“大兄!”
胡亥也鼓起勇氣,稚嫩的臉上閃爍著熱情,“我,我也想為大秦將士出一份力!你,你就允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