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嬴政才輕聲道:“這小子,還真是,真是不知道像誰……”
趙文不敢作聲。
嬴政起身:“走,回宮去吧。”
趙文連忙收拾準備,頓了頓,湊過來低聲道:“陛下,奴這就去喚少府郎官……”
“不。”嬴政搖頭。
趙文愣住,其實這不是嬴政第一次放手讓公子們自己決定行事,但在過去,嬴政每次與公子說過後,都會額外吩咐趙高等內侍做好收尾的工作。
嬰小郎君最後到底說了什麼,陛下,居然如此信任嗎?
……
……
監祿也有和趙文一模一樣的疑問。
他本來想問個答案,但張嬰拉著他一路上嘰裡咕嚕問題不斷,監祿壓根找不到插話的機會,慢慢的便將這個疑問給放在了心底。
張嬰問道:“監祿監祿!秦國士卒們吃的是鍋盔,還是粟?稻呀?”
“是粟。”監祿道。
“那鍋盔呢?用鍋盔做軍糧的軍團多嗎?”
張嬰一邊說,一邊形容,“聽說軍中鍋盔做得又大又厚,一個鍋盔能讓士卒吃7~10天,平時掛在胸前還能夠擋溜箭,是真的嗎?”
監祿腳步一頓,表情古怪地瞅著張嬰,很快臉上閃過一抹怒氣,道:“是哪個豎子膽敢這樣欺瞞小郎君,待我知曉他名字,我定要將他捉下好好打軍棍。”
“啊……”張嬰眨了眨眼,他看野史是這麼記載的,“沒,沒這回事嗎?”
監祿遲疑了會,搖頭道:“嬰小郎君,麥飯難以下咽,多是山中野人或隸臣妾們食用。但凡黔首們家中年景好些,都不會用麥飯。士卒們也多是用粟。
至於鍋盔,它確實是一道廣受鹹陽黔首喜愛的美味,但隻有貴族庖廚才有閒心力氣做,軍糧廩可抽調不出那麼多人手去磨麥子。”
“這樣啊。”
張嬰臉稍稍有些紅,自己之前的話有點“何不食肉糜”的感覺,稍作思考後又道,“若是有改良軍糧的機會。但需要軍糧廩出現人力,或者提前用到給士卒們發的軍餉,當然不會克扣就是……”
監祿腳步一頓,猶豫了會,道:“嬰小郎君,士卒們是沒有軍餉的。”
張嬰睜大眼,道:“什麼!不發軍餉?”
“嗯,衣物也是讓士卒們自己準備。”
張嬰聞言一愣,疑惑道:“什麼都不給,那為何打仗還嗷嗷向前衝!”
“因為軍爵。”若是其他貴族問這個問題,監祿可能一巴掌揮過去,但麵對張嬰時他卻非常有耐心,“凡斬殺敵人的,都可獲得一定獎賞,封地、宅子,仆役還有爵位。”
張嬰明白了,就像未來是依靠讀書、科舉改變階層和命運,秦國是武勇和軍功。
張嬰也忽然想明白,為何嬴政聽他之前的建議時,隻是笑笑不說話,但聽到他最後一個建議時,卻露出讚許的目光。
階層,爵位,利益捆綁在一起才是關鍵!
張嬰扯了扯監祿的袖子,開口道:“監祿,我們現在馬上去少府。”
他話音剛落,前方忽然疾馳一道身影過來,跑動的速度過快,張嬰壓根沒看清是誰,但那道陰影注意到張嬰,又猛地轉身扭跑回來。
監祿第一時間擋在張嬰身前,抽出了青銅劍。
“嬰小郎君!大事不好了!”
來者並沒有看監祿,對方雙手趁著膝蓋大聲的喘息著。
然後他聲音有些磕磕盼盼地道:“東,東區李家族老真,真不是……真不是個東西,我們好心與對方談判,對方居然誣告我們械鬥,縣尉還帶著東西扣押了好幾個人!”
“什麼!械鬥?”張嬰皺起眉,“你們動手了嗎?”
“沒有!誰敢啊!昔日,商鞅因械鬥之事在渭水依法行刑殺了近800名。我們豈敢步其後塵。”來者快速道。
張嬰和監祿都鬆了口氣。
但來者再一次開口,語氣又氣又急,道:“但那族老威脅我們,他說若不達成他的條件,日後隻要我們敢開工修渠。每隔三日都會來鬨,他們也不求真的將我們判城旦、刑徒。反正是要徹底打亂我們布置水渠的路子。”
張嬰皺起眉。
監祿臉色一冷,道:“這是耍無賴!”
來者連連點頭。
監祿看向張嬰,冷哼了一聲,道:“這群豎子!耍無賴竟然耍到我袍澤身上。我若不來一趟,真不知道我們軍爵會有被區區一鄉野宗族族老欺負的可能!嬰小郎君,這事交給我來處理。”
“啊?”
“他們不是汙蔑械鬥麼,我的袍澤們會讓這群無恥豎子好好看看什麼才是械……”
“咳咳,等等,等等……”
張嬰連忙扯住對方,大秦真的是處處暴力分子,在事情還有轉圜餘地時他更喜歡和平度過,“監祿你的袍澤是殺手鐧,殺手鐧就是決定關鍵性因素的招數。
先讓我來處理。這樣……我們先隨王老丈一起去官衙將人都保出來,稍後我再去一趟少府拿一道諭令。”
監祿還想說什麼,但看張嬰已經騎上了內侍牽來的馬車,便住了嘴。
……
……
長安鄉,一連排落魄的柴房裡關押著一批深色冷凝,強壓怒氣的殘障軍卒。
而他們怒目相視的前方。
一位李家族老正慢悠悠地喝茶湯,偶爾給他們一個陰測測的眼神。
李家族老身前的縣尉來來回回不停地轉悠,嘴上嘀咕著:“哎呀,哎呀,哎呀,可如何是好!”
“沒出息的小子。”
李家族老不屑地看向縣尉,“怪不得五年前是縣尉,現在還是個縣尉。”
“族老啊!”縣尉,也是李家小輩苦哈哈地看著李家族老,“你,你喚我來之前怎麼不說是和小福星起爭執啊!這,這可如何是好。”
“哼。小福星小福星,他福氣在哪?我隻知道他來長安鄉後,我們李家宗族是越來越破敗了。”
李家族老哼了一聲,“自古以來,淮水沃土之爭就是宗族天大的事,乾係到你親族的人命,彆說是小福星,就是大福星也不能強占我們李家分毫好處。”
“族老啊!”
“你彆說了!你那一套翻來覆去我都聽三遍了,再說我就將你逐出族譜。”
縣尉頓時不敢說話。
商鞅雖然各種打壓宗族勢力,也確實遏製皇親國戚的勢頭,但對紮根土地的民間宗親們,不過是換個名號,大部分還在施行宗親製,所以縣尉也得對族老表示尊敬。
“哼!那小福星若是親自來請,承諾一定的好處。我們李家也不是蠻橫無理之徒!”
李家族老慢悠悠地冷笑,“但他居然敢將我們當家仆一樣指揮。好處不給夠,我們憑什麼聽令修水渠。”
“啊這……但西區都聽他的,若繞開我們修水渠。”
“哼。你當我想不到這一點?”
李家族老一副看小輩的眼神看著縣尉,“昔年我參與過多少次水鬥,什麼陰招陽謀我沒見過。就你說的繞開我們修水渠。哈哈……”
李家族老陰險地笑了笑,道:“四十年前,東區有個王家家族和我們搶水源,也是繞開我們修水渠。當年就是你阿父,他是縣尉,日日帶手下的人去騷擾,不過半年,王家宗族在分崩離析前投誠了。”
說到這,李家族老很是不屑地翻了個白眼:“西區那些軍爵算什麼!都是些沒有族譜、沒族親的孤寡戶,一盤散沙。等我們再多施壓幾次,那些軍爵肯定會起內訌,會鬨崩。”
縣尉聽完也覺得很有道理,但還是有些緊張道:“但我曾聽說,這小子得陛下,長公子的親睞。”
“你且告訴我,他們是不是無意間說漏嘴才讓你聽見的?”
“啊,對。”
“他們說漏嘴後,是不是閉口不言,死活不願意承認?”
“啊對對對。”
李家族老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道:“這不過是誆騙你。事後不承認,是為了被拆穿後不會背負起誣告、誣陷的罪責。你呀你,怪不得五年都無法升官。”
縣尉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吃了李家族老喂出來的顆定心丸。
恰在這時,張嬰、監祿和王老丈同時趕到此處。
監祿衝過去看,發現昔日的袍澤們雖臉色有些不好,但並沒有受傷的痕跡,甚至捆綁的痕跡都沒有,臉上的表情才緩和了一些。
他衝張嬰點了點頭,張嬰便道:“先帶走,遠離這個晦氣的地方。”
“哎。等等。”
縣尉上前一步,擋在監祿身前道,“他們是因械鬥被抓來,你輕輕鬆鬆一句帶走就走,你視秦朝律令為何物啊!你……”
監祿一把將縣尉的衣領給拎起來,冷臉道:“你若敢動手,便是襲擊上官,要不要試試。”
縣尉立刻將手被到後麵,在秦朝,襲擊上官輕則被打板子重則被驅除官職,眼神閃爍不定。
見場麵僵持起來,張嬰捏了捏眉心,慢吞吞地開口道:“秦律有規定,械鬥。若在打鬥中“決人耳”齧斷人鼻若耳若指若唇者”,是處以耐刑;如將對方捆起來“儘拔其須眉”,是為城旦。使用兵器鬥毆者較一般械鬥為重,則要“黥為城旦”。②”
張嬰涼涼地看著縣尉,開口道:“你以械鬥的名義扣押他們,那他們傷害的人呢?他們動刀槍了嗎?若沒有,你身為縣尉對黔首進行誣告,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確定還要阻攔?”
縣尉冷汗都快流下來,道:“我,我不,我不敢……”
李家族老忽然慢悠悠地上來,上下打量著張嬰,道:“小福星,久仰大名了。”
“嗯。”
李家族老沒想到張嬰隻敷衍地點點頭,連一點社交性的好話都不說,他怒氣道:“嗬嗬,不知小郎君是出自哪一脈的張家,說不準還與李家有些姻親關係。”
“不知道,不重要。”
“不,不重要?”
對於視家族榮耀為第一的族老而言,這一句的殺傷力顯然是巨大的,李族老甚至不慎將嘴裡的老牙給氣得徹底磕斷。
“好,好,好!給你機會你不要!”李族老心疼地將牙吐在手心,眼神陰霾地看著張嬰,“看來你是不樂意與我們李家合作了。”
“哈,話可彆說太滿。”
張嬰抱胸,歪了歪腦袋,“我等著,等你們求著來挖水渠。”
“哈哈哈……”李家族老又一次氣笑了,“小福星,我承認你確實很有頂級商賈的頭腦,但那又如何。我們李家子嗣遍布大秦,光長安鄉就儲存有足夠的糧食,區區一些蠅頭小利根本影響不了我們李家的氣節,動搖不了……”
“那榮耀與階層呢?”
張嬰平靜地打斷對方。
李家族老一頓,仿佛是沒聽清張嬰在說什麼。
“具體點,爵位呢?”
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