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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愛美人纖阿 伊人睽睽 12533 字 8個月前

曄湖穿過整個吳宮, 連向宮外。平時春宴時,貴族公子女公子們都喜臨水辦宴, 是為曄湖視覺開闊,左右兩邊的樓閣水榭, 一覽無餘。曄湖唯一的缺點,大約是岸邊綠植栽種極多,密密重重如影罩日, 而湖水甚廣甚闊, 隔水而望的人想要走到一處不太容易。

是以水上有橋,湖邊栓著小船, 湖中心有涼亭。

這些好的不好的綜合起來,讓玉纖阿伏著身提著裙在黑夜湖邊穿行時, 那些宿衛軍和內侍們一時也沒發現她。

吳王夜裡遊宮時驚遇“仙娥”, 想將其留下, 美人卻受了驚嚇般惶惶逃跑,讓吳王扼腕無比。吳王從不認為仙子是不願留在自己身邊才逃,在他看來,天下除了周天子最貴, 之後便是自己這樣的王侯得天眷顧了, 像公子翕這類還未封王的年少公子都要比自己差一些。天上若真有仙娥下凡, 不可能不為自己折腰。恐仙子隻是倉促受了驚,才逃跑的。

無妨,找回來便是。

宿衛軍夜巡王宮,聽到曄湖中段那邊的動靜。郎中令呂歸看到宮燈流竄如銀河, 還以為吳王在宮中遇了刺,一時緊張,即刻趕來護駕。誰知吳王好端端地坐在曄湖邊的涼亭中拍胸扼腕,悵然若失。呂歸被內侍領到那女郎曾待過的水邊,一盞宮燈摔在草皮上,他低下頭,看到一雙沾著泥水的鞋襪留在水邊,時而被拂動的水波漫上。還有一綹綠色飄帶,纏在湖邊一棵樅樹的枝杈上,隨風飄動。

土地上有一串逃開的腳印,之後大約是被那女子發現,那女郎逮著石磚路走,再未留下腳印了。

呂歸看內侍將那留下的繡花鞋遞過來,他再從枝頭將那飄帶扯下。呂歸淡著臉,心裡其實是挺不情願為吳王處理這種事務的。他心中不恥吳王這要搜羅天下美人的作風,不看自己形象如何,竟想要天下美人入他後宮。聽到宮中還有美人逃脫了吳王的魔爪,呂歸一時間都覺得痛快。

但他還有幾日才會離宮,哪怕現在他心裡不恥吳王,也該儘職為吳王解決這事。

呂歸判斷了那女郎留下的繡鞋和應該是從衣裙上不小心掛在枝杈上的帛帶,他說:“看衣料材質和鞋襪樣式,應該是位宮女。”

“正是宮女,正是宮女!”那內侍讓宿衛軍的人幫忙找人,郎中令呂歸光站在水邊看鞋子就看了半天,內侍快急瘋了,隻是看少年郎武功高強,內侍不敢催得太厲害罷了,“我們早知是宮女了!這鞋襪可留下來當個證據。眼下最重要的,是大王想要見那女郎,那女子大約受了驚,一徑逃得飛快。我等不如你們熟悉宮中地形,還望郎中令將此女為大王找回來。大王定有重賞!”

呂歸的下巴抬了下,神色微妙地瞥了瞥那催著他找人的內侍。拖也是不可能拖的,呂歸心裡暗自為那女郎可惜。他點了點頭,對後方聽令的郎中們一招手:“都聽清了吧?走!跟我去為大王找女人!”

內侍急了:“郎中令,不可說得這樣難聽啊!什麼‘找女人’,說得大王饑不可耐色中惡魔一般。還望郎中令修飾一下用詞……”

呂歸翻個白眼,他轉身帶人離開,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知道了,知道了!”

但雖說態度輕慢,任務執行起來卻不會馬虎。呂歸心裡再不屑此事,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帶領的宿衛軍和服侍吳王的內侍們一道沿著湖找人。一寸一寸地找下去,掘地三尺,不信那女郎跑得能多塊。甚至郎中這批兒郎在找人上更有經驗一些,呂歸他們快速判斷出那女子逃走的方向,追出去。

中途,呂歸甚至撞見了一隊惶惶立在岸邊宮牆下向他們忙讓張望的隊伍。呂歸梭了他們一眼,沒看到公子翕,卻認出了平時總跟著公子翕的那個小郎君泉安。對公子翕此人,呂歸總是多一分警惕。其他郎中先行,他停下步伐問站在牆下的泉安:“你們在這裡做什麼?公子翕呢?”

泉安答:“我等隨公子從宮外談完政務回來,公子臨時想到他丟了件東西,回去取了。”

呂歸:“……你們讓公子翕自己去找東西,你們就這樣站在這裡等?”

這像是仆從該做的事麼?

泉安梗著脖子答:“我們公子體恤下士又不是一兩日,郎君早該聽過。”

“何況我們哪有站在這裡等?我們正要去找公子啊!”

隻是公子翕走得太快,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應該如何追才能不大張旗鼓地暴露公子的行蹤。反正成渝跟著公子走了,出事了應該有個照應。

在郎中令不信的眼神下,泉安還真帶著他身後的仆從、侍女、衛士們回返了路,也沿著湖行走了。

呂歸看他們走遠,一時也鬨不清他們的真實目的。呂歸暗自垂目,心想:今夜事恐沒有那樣簡單……我可得小心些,彆將自己攪進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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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魆魆的,湖邊有風,儘是樅樹菖蒲之類。宮燈流水般葳蕤,遠遠近近,許多燈在遊動。還有宿衛軍也在行動,時而聽到他們的說話聲。幸而湖水不是規則形狀,曲曲折折,當彎著身在湖邊走動時,借著夜色和樅樹遮掩,勉強能不被人一眼看到。

但時間拖得越久,越是不利。

範翕滿心焦慮。

他回憶自己方才見到的玉纖阿。她一邊提著裙跑,一邊往後看。撞到自己後,她臉色煞白,渾身抖一下,看他的眼神如看惡鬼一般。當時因滿心厭她,不想多看,現在想來,隻覺得那時她的衣衫帛帶已經被水打濕了,奔跑時裙裾下時而露出的雪白赤足,可見她連鞋襪都弄丟了。

範翕心壓著。

想玉纖阿何等人物。竟有人將她逼到這樣慘狀,讓她露出那樣目光。他都未曾讓她這麼害怕過!他都沒有將她欺到這個境地。她真的就那麼怕吳王,怕入吳王後宮?

範翕一時間,都說不清自己是為此滿意,還是不滿意。

他腦子亂糟糟的,也不懂自己為什麼要來找她。他心裡隻是有個聲音,告訴他若是今夜他走了,也許他會後悔。他並不明白那樣可惡的女人,自己怎麼可能後悔……但是萬一呢。

索性他武功高一些,隻要在宿衛軍之前先找到人,他有一萬種方式脅迫玉纖阿。範翕急急行走間,忽看到扔在石磚旁灌木下草間的一對耳墜。範翕目光露銳色,立刻撿起耳墜,他埋身入這方地。範翕握著手中耳墜,四下張望隻見湖水浩渺廣闊,他壓低聲音喊人:“玉纖阿、玉纖阿……”

耳邊隻有風聲,沒有人呼吸的聲音。

範翕判斷出她並沒有藏身這裡時,愣了一下,繼而想到自己拿著的這對耳墜,恐怕是玉纖阿故意丟下,給人指錯路的。範翕先愕了一下,然後想到她可真是、真是……範翕立刻丟了耳墜,轉身繼續沿著大道,向相反的朝向大步尋走找人。

“公子……”範翕迎麵見到了來找他的泉安一批人。

範翕招手,就對自己人中的侍女點了兩下,讓她們摘掉耳墜手釧之類的物件交給泉安,範翕吩咐:“多設點虛帳,讓人弄不清她往哪裡走了才好……”

具體如此行事,泉安自會斟酌著辦。匆匆和自己的人說了話,範翕又離開了。

這條路往往複複,虛虛實實。範翕沿著湖邊走,就好像在跟著玉纖阿曾經走過的路一般。想她的害怕和冷靜,想她的大膽和細心……他心中柔一瞬,他顯然愛極了她這樣敢於反抗的勇氣……可同時,他又深恨她太不屈服命運。

她不把他放在眼裡,不把吳世子放在眼裡,現在也不將吳王放在眼中。看到這麼多郎君在她手下吃癟,覺得自己不是獨一份,範翕得到了些安慰。可同時,他又氣又想笑,想什麼樣的郎君,才能管得住玉纖阿啊?

這是一個相貌如仙娥一般出塵,總是一臉清純無辜惹人憐愛,偏偏總在到處惹事的女郎!

惹事也罷!

還要他為她收拾爛攤子!

範翕路過一片拐角處的樅樹兩次,他初時沒有在意,之後第二次走過這段路時,看到靠近石磚的泥土間,月光清寒,竟有水漬點滴,分外不顯眼。而他再定目向前方看,樅樹再前些的地又沒有水漬了。若是湖水漫上的痕跡,不可能近處沒漫上,卻漫上了靠近石磚的泥土。範翕心砰跳,他不露聲色地彎腰進灌木,進樅樹間。

範翕穿過樅樹,立在水前。遠處重重燈火照著他的麵容,他的發和衣也有些亂,他就提著一盞燈立在湖邊,倉皇一般四下觀察。他提著燈籠照向四方,黑壓壓的天幕和湖水交映處,風吹來,幾欲吹滅他手上的燈籠。

他低聲喚道:“玉纖阿!玉纖阿!”

隻聽到呼嘯的獵獵風聲,沒有人出來。風吹著範翕的影子,吹得他麵色蒼白,他如一道寒月光般站立。他手裡的燈籠被風吹得掉下,他彎腰去撿燈籠,低頭時,看到了一棵樅樹後藏著的一雙赤足。

那雪一般的顏色上,此時染了血跡,幾道刮痕,還沾著土。瑟瑟地躲在樹後,不敢過來。

刹那間,範翕臉白如鬼,他提著燈籠的手發抖,心中驟然一痛。他抖著手,幾乎舉不起燈籠。他掩袖蓋住臉,近要啜泣流淚。愛憐與心痛之情同時到來,他心裡難過十分。想他那麼恨她都不曾傷她身,眼下他卻看到她腳上的血,那不是為他流的。

範翕聲音倉皇沙啞,茫茫然如煙一般飄在水上:“出來吧,纖阿……我已經看到你了。我不會將你送給吳王去的,我那是嚇唬你的,我怎麼忍心那麼對你……我答應過你會救你一次的,會饒你一命,不會傷害你……你出來吧,纖阿……讓我們一起想法子……”

他聲音似哭一般淒涼:“不要躲著我……”

身後有人從樹後瑟瑟走出,猶豫無比。

範翕提著燈回頭,果然見是她。她的形象和他方才所見又不同了些。她的發散下來,束發的木笄已經沒了。耳下乾乾淨淨的,耳墜也被丟下。手釧、玉佩,全都沒了……她一身綠色宮衫,麵容雪一般乾淨,眼睫輕輕顫一下,用一種懵懂又警惕的眼神看著他……

而範翕回頭向她望來,春衫迢迢揚起,他丟下燈籠,大步向她走來。玉纖阿隻害怕地向後退了一步,就被他攬住,抱入了他懷裡。

範翕在她耳邊啞聲低喃:“纖阿……我的纖阿……我的玉兒……”

玉纖阿突兀地被他抱在懷裡,她方才一路逃亡都沒有落下的眼淚,眨一下,掉了下來。這位公子巍峨如玉山,濯濯如春柳,高貴無比。他抱住她的刹那,讓她恍惚著覺得他會保護自己。

其實她知道他不是好人,她還見過他要殺薑女的一幕。可是這個殺薑女如捏蟻一般的公子,行惡時眼裡都帶著三分笑,說謊話信手拈來不比她差幾分,他卻從未在她麵前表現出過那麼狠毒的樣子。無論他對彆人怎樣,無論他心裡怎麼怪她,他總是從未傷害過她的。

他在彆人麵前的樣子,和在她麵前的樣子,是不一樣的。無論她心裡如何猜忌他,她始終沒見過他真壞起來的樣子。

玉纖阿目中濕潤潤的,心裡死灰複燃一般,滾燙無比。鼻子發酸,心裡委屈,玉纖阿身子顫抖,她才知道自己有些留戀他:“公子……”

月光下,二人對望。

範翕低頭,手摩挲她麵容,擦去她臉上的泥土,他啞聲問:“若是我不來,你打算怎麼逃?”

玉纖阿望了他身後的湖水一眼:“我打算跳入湖中。”

她是姑蘇人士,她會水。隻是三月末天氣還寒著,她在深夜跳入湖中,縱是逃生了,也要落下病根吧。這樣的女子,對自己和對他人,都是一樣狠。而範翕滿心悲涼,想我隻是愛溫柔善良的女郎,我怎會遇上這麼個冤孽。

冤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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