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五日行程, 公子翕第四日晚就趕了回來。
亭舍失火, 不光公子翕留下的仆從受傷或死亡, 其餘入住客人也因大火而死了許多。被獻往周洛的吳國女玉纖阿死在大火下, 仆從們還從火中搶救出了她的屍首。曾經那般明麗鮮妍的美人, 一顰一笑皆是柔婉動人,如今被火燒得屍體難辨, 慘不忍睹。仆從需從燒毀的衣物上才能辨認出美人昔日風姿, 一時都心有唏噓。
但公子翕連夜趕回來, 仆從們唏噓之餘,開始覺得驚恐——玉女死了,他們還活著, 公子翕會如何想?
跟隨範翕風塵仆仆趕回來的曾先生等人聽聞亭舍失火燒死了玉女, 想到昔日玉女的音容笑貌, 他們都一時難以接受。那般佳人……若是被獻給周天子, 公子翕在周天子麵前也算做了件好事。玉女無端死亡, 不僅要向周天子交代,還得向吳國交代……如此麻煩,難怪公子翕一路上麵色難看, 一言未發。
“公子!”
範翕不顧曾先生等人的阻止,當日夜裡執意回到那被燒毀的亭舍。亭舍重建, 登造名單, 又惶惶等著公子翕的質問。範翕一回來,遠遠看著這位公子躍下馬行來的身姿,客舍小吏就麵色愁苦, 嚇得腿軟。儘管如此,在範翕推門入舍後,小吏們還是跟了進去,向範翕說明情況。
“……因一客人不當心點了火,燒了馬廄稻草,火勢猛起……那客人自己已被燒死。”
“吳國獻上的王女也被燒死在火中。我們請了王女的侍女們辨認,她們已證明是那位女郎。公子節哀。”
範翕淡聲:“屍體呢?帶我去看看。”
小吏便領範翕出門,範翕出了門,見素日服侍玉纖阿的侍女們都低著頭等在廊外。他走出門時,侍女們不安望來。範翕並未如往日般向她們露出寬慰笑容,他麵無表情,目若沉星,在侍女們忐忑看來時,他對身後跟著的泉安吐了一個字:“杖。”
泉安跟隨他下台階:“公子,杖多少?”
範翕漠聲:“杖便是了。”
如此一說,眾皆嘩然。隻說杖,不說杖多少,這豈不是要活活把人打死的勢頭?公子翕平日溫柔待人,對仆從們也分外和氣,誰能想到隻是死了一個玉女,他就要將仆從們全都杖殺?
侍女們慌亂跪下求饒:“公子饒命,公子饒命……”
泉安猶豫著,他有心想勸公子此舉太狠,有違公子平日處事之道,對公子名聲不好。但他看範翕下台階,看範翕有些蒼白的側臉……泉安心中歎口氣,不再勸公子,而是照範翕吩咐的去做了。
範翕回來便料理這樁事,曾先生等人看了看好像沒有需要自己相助的,就紛紛去歇了。
範翕跟隨小吏去辨認了玉女的屍體,屍體燒得模糊,他哪裡認得出。他走進停屍的屋舍,薑女還坐在鋪著一層白綢的屍體邊哭得快暈過去。範翕進來,薑女回頭看到他漆黑的眼眸,嚇得哭得更大聲了。
範翕走過來,一腳將礙事的她踹開,冷聲:“滾開。彆煩我!”
薑女捂著被他踹得快一口窒息的心臟,小心躲在角落裡,不敢招惹範翕。範翕蹲下扯下白綢,盯著這具被燒黑的女屍。他靜默無語,被小吏領進屋的令史是從事屍體檢驗職業的。令史將工具箱放下,熟練地開始辨認女屍,為範翕解惑:“女,十五六歲年紀,身上無外傷……”
一炷香後,範翕走出了屋舍,同意令史讓屍體入土為安。
泉安跟在範翕身後,輕聲問:“公子,已經三鼓了。公子連夜趕回,必也疲憊,就此歇了吧?”
範翕說:“亭舍中失火時有哪些人,將還活著的那些人帶來我庭前,開始杖審。”
泉安不得不勸了:“公子,玉女已經死了!這樣得罪人,並不妥。”
範翕冷笑:“一具已經燒得模糊的屍體拿來敷衍我,哪有那麼容易?玉女必然沒死,是被他們藏起來了。我非要他們將人交出不可。”
他說:“我不要那具辨認不清的女屍,我要活生生的人。”
泉安看他,見他目底陰鷙浮起,狠厲之色漸濃,說話語氣又一貫平靜。此時的範翕蒼白而瘦削,他走在長廊陰影中,如一個冷靜又冷漠的殺人狂徒一般,兩隻冰雪般的眼眸中皆寫著“殺”字。
泉安試圖勸:“可是玉女已經死了啊!”
範翕:“我不管。我就要活著的人。”
泉安:“您這樣會嚇著曾先生等人的……公子,請冷靜些。您怎能在此時讓人見您真麵目?”
範翕無所謂:“我就要她回來。”
泉安跟在他身後勸了很多,可是範翕不為所動。他心有殺意,控製不住地向上湧。明明所有人都告訴他玉女已經死了,大家連玉女的屍體都找到了……可是冷風拂來,泉安看到範翕的目光,頓時噤了口。
年少清雋的公子翕站在黑夜闃寂下的廊口,陰涼淡漠如一道淒慘月光。月光打在他鼻梁處陰影,他回頭,看向身後滿堂燈燭火影。風吹著他衣袂,泉安聽到他在黑暗中的喃喃自語:“她一定活著。”
範翕堅持玉纖阿活著。
泉安打個哆嗦,看範翕的眼神,作為熟悉範翕的人,泉安已經不敢再勸了。
讓公子活在一種夢幻中,比喚醒他,讓他回到現實中,其實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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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先生等人次日早起,就發現亭舍中變了天。亭舍重建未開始,所有的人卻都被大批兵馬圍住,一個個被帶去了公子的庭院中。早上小吏過來求助時,說公子翕瘋了,說那裡血流成河,已經有好幾個人熬不住暈死了過去,公子翕卻還不放人。
分明是要將所有人打死的樣子!
曾先生衣帶都來不及係好,就匆匆去庭院求見公子翕。他們幾人到庭院前,先聞到一股濃鬱無比的血腥味。平時公子翕院落總是清雅幽香,何曾有過這種讓人置身地獄般的感覺?
曾先生踏步入庭院,不管文臣武臣,一時間都僵得抬不動腿。隻見密密麻麻的人跪在院中,每人配兩名衛士。有的在被杖,有的在被敲膝蓋骨。慘叫聲求饒聲哭泣聲此起彼伏,更多的人卻已是奄奄一息。他們的身下流出血,鋪在地上,潺潺得讓人心驚無比。
此間不僅有男,也有女。
曾先生等人神色凝重,連連讓衛士們住手。衛士們卻不管,隻說自己聽公子翕的吩咐。這些衛士如今成分和當日他們出洛地時已經不同,公子翕在中途收了一批無家可歸的人充軍,之後在吳地時又從吳世子手中得了一批人。如今曾先生嗬斥這批衛士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不知何時,這些人竟隻聽範翕的話,不再聽他們的命令了。
他們所有人在無知無覺地被抽走手中權。到他們察覺時,已經追悔莫及。
曾先生臉色忽青忽白,他忍著院中的血腥場景,彆過眼不敢多看。等他被仆從領到了院子前方,他才發現公子翕竟然不在屋舍中休息。院前置著一張竹席,範翕就坐在簾後,盯著院中的衛士們執刑,聆聽著院中人鬼哭狼嚎一般的求救。
曾先生觀察範翕麵色,遲疑:“公子一夜未睡?”
範翕淡聲:“先生倒是睡得不錯。”
曾先生臉紅,身為門客,主君夜不能寐,他睡得香甜,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曾先生沉吟片刻,仍想勸公子翕不要大開殺戒。沒想到他隻是張了口,範翕倒先說話了:“這批人中,有越國的臣子偷偷入駐。亭舍失火當夜,幾個越國臣子便失蹤了。”
“我商議越國政事時一向是與越國的大司馬一方人馬進行。然而我才知道,明明已是楚國境界,越國的大司徒竟然派人入了楚國。大司徒入了楚,未曾與我招呼,也未曾有其他事務。大司徒來去匆匆,據說在亭舍失火前一日就走了。大司徒與大司馬在越國朝中內鬥,大司徒與大司寇聯手架空司馬,在越國已隱隱占了上風。”
“越國厲害。派一個不能主事的大司馬和我談,真正主事的,早已溜之大吉。”
曾先生驚了。
萬萬沒想到隻是玉女的死亡,範翕竟然審出了一個越國。曾先生麵色凝重,再不勸範翕不要殺人了,而是沉吟道:“公子的意思,莫非是越國想破壞吳國和公子向天子獻女的計劃,才故意放火燒了亭舍?越國看來不安分啊。”
曾先生遲疑,因公子翕巡遊一路上,麵對這種不安分的國家,範翕一向措施是安撫安撫再安撫,絕不動用武力鎮壓。何況如今周王朝北方和九夷打仗,恐怕也沒精力抽出身管南方這邊……公子翕大概還是決定安撫吧。
範翕卻道:“越國小國,不足為道。我與吳國聯手,必將其殺之。”
曾先生大驚:“殺之?恐不妥!”
範翕卻不言語了,他眸子黑沉沉盯著院中哭喊求饒的仆從們。不斷的,仍有消息從這些人口中被問出來。原本有些人以為範翕性情和軟,不會如何,所以發生一些事時他們並不害怕。但是已經過了一夜,中途不斷有人暈厥,不斷有人被活生生打死……他們才惶恐發現公子翕性情和他們以為的不一樣,害怕的多了,更多的信息就套問出來了。
什麼大司徒打聽過玉女郎啊……
什麼玉女郎曾經對他們某一人笑過啊……
大事小事,重要的不重要的,全都說了出來。
曾先生在廊下站了一會兒,本還帶著惻隱之心,隨著信息披露的越多,曾先生麵色便越凝重,發現越國的蠢蠢欲動之心。尤其是現今周王朝北方征戰,越國恐想趁此機會從中得到好處。再兼之庭院中血腥味太重,曾先生一會兒便站得頭暈眼花,匆匆向範翕告彆,去與武臣們商議攻殺越國之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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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本著要將所有人殺死的心,他見不到玉纖阿,他便要將這些活著的人全都殺死。
一整夜一整個白天,仆從們嚇得半死。當一批人被丟出去,服侍玉纖阿的侍女們被帶進院子時,聽範翕淡淡一個“殺”字,她們噗通噗通跪地,頭重重磕在青石地上求饒。
範翕麵無表情。
衛士們扣住這些女子,將她們拖下去。薑女惶惑無比,心知今日若不做些什麼,必然死去。她不願死,她這樣年輕,她還這樣美,她什麼都沒享受過,就要被這個瘋子殺了……所以哪怕兩個衛士抓住她手臂當庭杖她,薑女仍撲著向前,揮動著手臂求饒,高聲大喊:“公子不要殺我!公子你不能殺我……玉女死前還救過我,她都不願我死……”
範翕漠然中,忽聽到了“玉女”,他抬眸,向被拉扯在地上杖殺的麵容灰撲撲的薑女看去。範翕問:“你當時與玉女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