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女哭著道:“是,是!失火前我與玉女在屋中說話,外麵燒起時,我們還一起出去看。玉女說情況不妥,要逃。她拉著我一起貼著牆走,一根柱子倒下時,她還拉了我一把。隻是後來火太大煙太大,我們走散了……”
“公子!公子你不要殺我啊!若是玉女還在,她必也不願我被殺啊!”
範翕怔怔看著她,目中忽而滾燙。他麻木了許久的心神,好像這會兒才輕輕地抽了一下,將他從一片恍惚中牽引了出來。他模糊無比地看著院中這些哭哭啼啼的女郎們,到處是血,到處是求饒。他心裡驟痛,想為何她們都好好地在,他的玉兒卻不在了……
範翕向薑女伸出手,聲音沙啞:“你與玉女在一起?”
他閉目:“她不願你被殺麼?”
薑女聽出他聲音中的哽咽,怔愣住。她茫茫然地點頭,有些意識到範翕突然發瘋是為了什麼。範翕說:“你跟我來。”
在庭前坐了一整日、一動未動的範翕突然起身,向身後的屋舍中走去。薑女愣片刻,連忙從兩個衛士的手下掙紮開,追著範翕去了。她模糊地覺得她的性命好像保住了……也許院中所有侍女的性命,都會因此而保住。
隻因為她提了“玉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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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終於走了,泉安連忙讓院中衛士們住手,不要真鬨出了人命。已經審問不出更多的信息,泉安讓這些仆從們回去上藥,並說公子翕是為了從中查一些東西,並非有意傷人。
黃昏霧起,吹起皺風。
夜漸漸涼了。
泉安沒有進去屋舍,任何人都沒有再進去。屋中連燈燭都沒有點,範翕黃昏時就與薑女一起進了屋,從天明坐到了天暗。如今暮色濃濃,伸手不見五指,薑女坐在屋中黑暗處,什麼也看不清。但她僵著身,並不敢去點燈燭,唯恐自己的任何動作刺激到了範翕。
範翕逼著她講玉女這幾日在做什麼,她不在了之前在做什麼。
薑女以為範翕說玉女“不在了”隻是因為範翕傷心過度,用這個詞來代替“死亡”,她並不知範翕固執地認為玉女未死。哪怕見到了屍體,他仍堅持她是活著的。
薑女顫巍巍道:“……奴婢說您打了她的孩子,對她不好,她便笑得花枝亂顫,歪在案頭,說等公子回來她要告訴公子,奴婢向她求饒,她隻笑不說話……”
對麵黑漆漆的,無人吭氣,也聽不到呼吸聲。
但是薑女知道範翕就在牆角坐著,就坐在對麵看她。
他坐在黑暗中聽她說玉女臨死前的事情。
說著說著,薑女也覺得難過,落了淚:“……大火燒起前,她還提起公子,說等公子回來的。公子,你為何拋棄了她呢?”
範翕道:“滾。”
薑女:“……”
再聽他說:“趁我沒改主意殺你之前,滾。”
薑女一個激靈,意識到範翕肯放過她一命。她大悲又大喜,連忙爬起來,跌跌撞撞向外麵跑。唯恐自己跑慢了一步,範翕就會起身奪走她的性命。畢竟範翕是這樣一個瘋子,她完全不懂範翕何時會發病。
而所有人都走掉了,範翕一個人坐在牆角。
月色泠泠,從窗照入,瞥過了他藏身的牆根,清輝照在旁邊一張長幾上。範翕看到幾上扔著一個倒下的走馬燈,在風中,走馬燈的輪軸緩緩轉動。若是裡麵的燈亮起,便可看到燈籠上的剪紙馬匹在快速奔跑。
這樣的燈是個稀罕物,尋常百姓家中都沒有,隻有王室人才用得起。範翕在楚地與臣公談事時,見一商鋪收了這燈,就想買來送給玉纖阿。他想她沒見過這樣漂亮的燈,他買下送給她,見她一個笑影他便開心了。
他都能想到她坐在燈下,托腮噙笑的模樣。
可是她不在了。
那走馬燈也被範翕失手摔壞了,琉璃壁摔裂了,裡麵的燈燭也不亮。它淒淒慘慘地躺在月光下的小幾上,隻能被風追著轉幾個軸,冷冷清清。
範翕低下頭,眼眶一點點泛紅。
再想到了自己走前,站在黑魆魆長廊口回頭看她,她立若芙蕖,笑容淺暖,顧盼生情。
範翕覺自己如立冰錐尖上。冰錐兩邊是懸崖,他左也是想她,右也是想她。
他繃著腮,忍不住顫抖嗚咽一聲,嗚咽聲細碎。範翕雙腿曲起,艱難的,他手撐在膝頭,下巴磕在手上。此年代,這樣的坐姿極為不雅,貴人沒有這樣失禮的時候。可是範翕就這樣坐著,他疲累無比地靠膝蓋、靠手撐著自己的重量。
他眼中清水一樣,幽幽靜靜的,風沙迷了他的眼,一滴淚從眼眶中流下。
瞳水朦朧,他肩膀輕輕顫抖。
緊接著,眼尾發紅,第二滴淚掛在腮上。
他坐在黑暗中落淚,抱著自己的手臂,肩膀微微發抖抽.搐。他可憐而無助,淒涼無比地環抱著自己顫抖。一滴又一滴的眼淚濺在地上,他眼前濛濛,變得模糊無比。
他變得格外脆弱,他覺得自己像死了一樣難受。好像恍惚間,他回到了十歲時候的周王宮。母親不在身邊,公主公子們唾棄他的出身,白日學騎射時從馬上摔下被人嘲笑,泉安為維護他被人打傷下不了床。那時年幼的範翕便窩在宮殿牆角,抱著雙臂獨自飲淚。
那時他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
可是他現在已經這麼大了,他早已經擺脫當時的處境。
然而他還是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他始終是那個被人欺負的小孩子,他畢生尋找強大的力量,卻仍在一夕間被打落回過去。他是這樣無能,想守護的,總是與他失之交臂。
滿心淒涼無處話,範翕難受得要死了。
玉兒、玉兒……他赤紅著眼,抱著臂愴然而哭。
俊美又滄桑的年輕公子長發淩亂貼在麵上,一身青袍自昨夜回來就沒有換過,在屋外坐了一整天全身僵得發麻。涼涼月色空虛照在身前燈籠上,而他佝僂著背,躲在幽幽月色照不到的地方中,淚水在秀美麵容上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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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未亮,所有文臣武臣都被範翕喊醒。武臣們茫然,見一夜之間,公子翕披上了鎧甲,冷然凝視著他們。範翕要親自帶兵,與吳世子一道攻殺越國。吳世子要越國一半領土,範翕要另一半,同時,範翕還要越國的大司徒死。
越國的大司徒不管身在哪裡,他都要那人死。
天灰蒙蒙,兵馬集合,範翕親自掛帥,徑自向東行,直指越國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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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從昏睡中清醒,隔著帷帳,看到一個人坐在外麵。她茫然了片刻,不動聲色地揉著自己的額,並不開口。
帷帳外端坐的男子便歎道:“你醒了?一兩年沒見過麵,你竟還是這樣冷靜。一宿之間換了地方,你也不哭不鬨不疑問。你總是和旁的女郎不一樣。”
玉纖阿目光微閃:這個聲音……
她緩緩拉開了帷帳,帳外男子的麵容清晰地映入她眼中。那男子顏色清秀俊美,溫文爾雅,帶著一點兒複雜的眼色看她。那男子說:“可有想到是我?”
玉纖阿盯他半晌。
那郎君與她對視。
目色溫潤,戾氣並不重。若他真想殺她,早不必等到現在。可是他不殺她……也不太可能。畢竟她害死了他父親,弄傷了他兄長。她一個人把他們一家子,毀得差不多了。
玉纖阿緩緩地道:“郎君是何人?妾身並不認得郎君。”
男子一愣。
玉纖阿鎮定緩聲:“郎君容稟,妾身不知自己是何人,現今年歲幾何,家裡有些什麼人,如今又是在哪裡。總之,妾身失憶了,現今什麼都不記得。”
男子:“……”
看她的眼神複雜中,帶出了幾分吃驚與不敢相信——怎麼可能?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公子就是A起來A斷腿,哭起來小白兔那種~隨時無縫切換!明天就讓他們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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