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翕出了屋舍門後,臉上還帶著的笑便消失了。
他靠著門, 微微闔目。
同宿一榻, 清晨睡醒時,發現月奴睡在他懷中時, 他就覺得微妙了。而他隱隱約約記得自己昨夜做夢, 夢到自己是和玉纖阿同睡……而早晨,月奴沒有睜眼時,範翕俯身湊近月奴,想要探究他。
他的臉已經挨到了她麵上,他隱隱觸及了某種猜測……月奴就醒來了。
範翕心裡產生一個猜測。
但這太荒唐。
他並不願拿自己心愛的女子去套到一個女氣得不行的少年身上……可若他猜得是真的, 仿若驚濤駭浪撲麵而來,範翕心中擰起,暗恨怒極……他正垂目沉思時,等著他一同出府的仆從站在台階下喚了他一聲:“公子, 出發的時辰到了。”
連日戰事後, 公子翕該和楚國公主一起去慰問平輿城中百姓,給大家吃定心丸。
範翕回了神,他抬目看向這個小廝, 沉吟著:“你去查月奴……”
但話說了一半,範翕又止住了話頭。
他眉峰皺著,心想他猜錯了也罷, 若是猜對了,他豈不是讓仆從去碰某人私下的東西?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彆的男子碰她的任何東西的!
還是要他閒下來自己親自查才是。
仆從疑問:“公子是要說什麼?”
範翕轉了個思路:“讓人給泉安送信,問和越國的談判進行到了哪一步, 曾先生他們什麼時候前來平輿與我等彙合。再問下,月奴是怎麼回事。”
他冷笑下,涼聲:“告訴泉安,如實道來。若有半個假字,提頭來見我。”
小廝見公子邊下台階,邊笑得冰涼。小廝打個寒顫,忙挺直背脊應了。小廝心中同情月奴,不知月奴到底怎麼讓公子看不順眼,公子好似處處找月奴的麻煩。
之後幾日,範翕和月奴之間的相處倒像是調換了一下。
往日總是月奴追著公子,現在倒是範翕想起來,就若有所思地讓月奴進來伺候。
而玉纖阿避著範翕的視線的同時,總能感受到範翕的目光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著自己。她心裡發苦,愁苦滿懷,暗自疑慮範翕莫不是對自己所扮的月奴有好感。不然那日清晨他為何身體會有反應?
雖然他說是男子清晨都會如此。
可是她不太信。
覺得他是撒謊。
按照玉纖阿的本意,她是打算找其他男子私下問這種事。誰知範翕就好像時時盯著她一樣,一有什麼就喚她進去伺候。他與人商討軍務時她在外候著,他假寐歇息時她也在外記著時辰叫他。
總之,玉纖阿被使喚得團團轉,沒有時間和其他人說閒話。
玉纖阿心裡焦急,想弄清楚範翕是怎麼回事。他不會真的被她弄得……有龍陽之好了吧?或者是他本來就有,被她激出來了?
她是不是對他太好了點……
玉纖阿整日發愁,都有心拉著範翕問一問,看他對女子是否還有感覺。她心裡慌張無比,然而放眼望去,軍營中的女子,除了楚寧晰這樣年輕漂亮的公主,就是在後勤處做飯烹飪的嬸子老媼。範翕是絕不可能喜愛楚寧晰的,可是除了楚寧晰,也沒有其他的妙齡少女讓他看了啊?
範翕整日軍務繁忙,玉纖阿又不好拿這種男女之事去煩他……
隻他偶爾會給玉纖阿寫信,玉纖阿盯著範翕給她自己寫信,她心焦之時伸長脖子,直想看信內容。想看範翕在信中說什麼,是否在字裡行間能透露一二他現在的情況。可惜玉纖阿因為才被範翕教訓過不能喜歡他,她不敢在這個時候做什麼事引起他的懷疑。
這個時機不妥。
這樣再過了兩日,範翕終收到了來自城父的消息。太子此時身在城父,與宋國一起共抗九夷。宋國從楚國邊境撤兵,正是因為宋國被太子收服,一起先對付滲入大周內部的九夷蠻人去了。而今城父戰況危急,需要援兵。
太子的信送到了四方諸侯手中。
各國諸侯忙著內鬥,真正關心太子信件的人,是範翕。
範翕得知太子距離平輿不遠,心動之下,打算直接帶兵前往宋國,去援助太子。範翕心意一動,便要拔營離開。楚寧晰得知消息,震驚之下前來尋他問話。一帳中,範翕坐在案後,目光平平地看著闖進來的楚寧晰。
楚寧晰剛從前線上退下,麵上沾著血汙和塵垢,她灰頭蓋臉,一點也沒有公主的尊貴模樣。倒像是不在乎形象的威猛女將軍。她闖入範翕的帳篷,幾步行到他麵前,手撐在案上俯身看他。
範翕身子微微後靠。
楚寧晰目光銳利:“撤兵走?蜀國的進攻不止如此!我們都知道蜀國背後是北方那幾個大諸侯國了。你還要走?!你帶兵走了,楚國怎麼辦?”
範翕道:“我早說過,一旦得知太子殿下具體信息,我便會離開。”
楚寧晰道:“楚國兵力擋得住蜀國,卻擋不住幾大諸侯國聯手!”
範翕麵上浮起一個虛情假意的笑。
他漫不經心道:“爾等不過是諸侯國之間的互相傾軋而已。誰勝誰負都無意義。反是太子抗九夷,才是真正重要的事。楚國便是輸了也無妨。”
楚寧晰頓時氣得麵紅耳赤:“你!”
她喘著氣,卻看範翕麵如寒冰玉石。他清雋而乾淨,雅致無比地坐在帳篷中。她在他清澈黑漆的眼瞳中看到自己倒映出的糟糕形象,好像她是瘋婆子一般衝著他大喊大叫,他兀自安靜而優雅,如崖上獨自綻放的水仙般。
楚寧晰垂下眼,手指扣著案麵,微微曲起。
她唇顫半天,輕聲:“彆走……求求你了。”
範翕道:“不。”
他欣賞著楚寧晰在他麵前的弱勢,看這個一直仇視他的楚國王女低下高貴的頭顱哀求他。範翕心裡浮起一絲報複般的快感,因他知楚寧晰遠比他更關心楚國的未來。
範翕隻是怕丹鳳台出事。
楚寧晰卻是怕楚國的任何一個地方出事。
範翕歎一下。
因他鐵石心腸,確實是無論楚寧晰如何說,他都會奔赴去援助太子。大義上,太子抗九夷更重要。私心上,他也支持太子。隻要楚國的丹鳳台不倒,他就沒什麼怕的。況且即便蜀國威猛,一時半會兒也打不到丹鳳台去。待他援助了太子,回過頭來也是有機會的。
楚寧晰又求了他許久。
範翕不為所動。
恰時一衛士在帳外通報,說有將軍請公子前去登城牆看戰局。範翕便對低著頭的楚寧晰再次虛偽一笑,撩袍起身,送客要走。他走過楚寧晰的身邊,楚寧晰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範翕回頭。
看楚寧晰抬了眼。
她輕聲哀求:“你既然一定要走的話,能否答應我待太子的危機一解,你立刻回來援助我?我知道你不在乎楚國,然而楚國、楚國……到底、到底……”
她羞恥萬分的,聲音更低了:“有虞夫人在啊。”
她不願提“虞夫人”,不願借虞夫人的名號向範翕求情。好似她提了,就會輸給他,就在向他屈服一般。可是楚寧晰茫茫然的,想如今狀況,她哪裡還有不屈服的可能?她必須要保住楚國啊。
蜀國背後有其他大諸侯國的影子。
楚國隻有她。
楚國一城一鎮,她都不願輸出去,不願送給其他諸侯國做賀禮。
範翕目色微微閃動。
見她可憐兮兮地提了他母親,範翕怔了一下,有些敷衍般地說:“待我與太子彙合,看太子意思,他若同意回援,我便來助楚國。”
楚寧晰輕輕“嗯”一聲。
範翕以為自己可以走了,誰知他的衣角仍被她拽著不放。範翕心生怒,他冷聲:“楚寧晰,不要過分!”
楚寧晰站在他後麵,問:“那可否請你給我一個保證,大約楚國撐過多少日,你會來回援?我是否真的能等到你的回援?你能否,給我個具體時間?”
範翕麵無表情地回頭瞥她一眼。
那眼中的意思是,“你癡心妄想”。
楚寧晰也知道自己癡心妄想,範翕肯回援就已不錯,她卻非要具體時間。可是她固執地看著他,拽著他的衣角。她盯著他,就是不肯放他走。範翕給個具體時間,她能靠著這個希望撐住平輿。可範翕不給具體時間,她暗無天日地茫然等著援軍,援軍卻遲遲沒有……平輿可能就撐不住了。
範翕伸手掰她抓著自己衣袖的手。
他掰開,楚寧晰的手指硬生生被折。她目中卻一點淚意痛意都沒有,她手指發抖地握不住他的衣袖,看範翕轉身向外走一步,楚寧晰向前追一步,道:“哥哥,你真的一點承諾都不肯給麼?”
範翕立即回身,目光冷冽:“誰是你哥哥?!”
楚寧晰慘笑。
她道:“我知道你不是。大司馬說你和我當無血緣關係,玉女也說我們長得不相似……可是這麼多年,你心中從沒有一刻,叫過我‘妹妹’麼?你沒有一刻,對我心軟過麼?”
範翕漠然。
楚寧晰垂目,低聲:“我是在心裡悄悄喊過你‘哥哥’的。我也曾希望過你我能和平共處。想若不是當年那些事……也許我真的能喊你一聲‘哥哥’。”
範翕道:“不要與我打感情牌。這世間姓範的喊我‘兄長’都喊得我厭煩,我從不想多一個不姓範的妹妹。”
楚寧晰說:“好吧……我隻是想請你給我一個具體回援的時間。讓我給平輿百姓一個交代,給將軍們一個希望。你若是真的肯回援,真的會回來平輿,我以楚國唯一王女的身份發誓,隻要你回來,我從此後心甘情願向你和虞夫人認輸。我絕不再找你和虞夫人的麻煩,我去向虞夫人下跪,向她道歉。”
她這般說著時,目中便噙了淚。
說得幾多哽咽。
她不怕自己受傷,不怕自己吃苦。她在戰場上受多少傷她都咬著牙,沒有落淚的時候。可是說放棄自己和範翕、虞夫人之間的仇,這卻讓她落淚……她有多恨這一家子,她有多恨周天子啊。
她這麼多年,不敢喜歡男郎,不敢自由自在地笑,不敢如其他王女一樣無憂成長。都是因為頭頂上的大刀。她怕刀落,怕自己會連累彆人。
可是今日為了楚國,她打算放棄……
範翕向她望來。
他說:“我不用你心甘情願認輸。難道我怕你針對我麼?”
他似笑非笑:“楚寧晰,這個條件不足以打動我。”
楚寧晰深吸口氣,然後向他跪了下去。
她筆直跪在他麵前,道:“求你。”
範翕垂眼盯著她。
楚寧晰道:“你若肯回援,若肯給我一個具體時間,我從此後對你退避三舍。你若覺得這個不夠,那就當我欠你一次。若有機會,隻要不危及到我楚國,你任何情況下都可要求我為你做一件事。傾儘楚國之力也可,要我個人為你做一件事也可。”
範翕目色微微動搖。
知他意動,楚寧晰再加了一個條件:“並且,我會告訴你一個關於虞夫人和周天子之間的私密事。”
範翕一愣,猛地俯身握住她手腕。他用力扣住她手,讓她仰頭看自己。他不可置信:“你說什麼?關於我母親與父王之間的私密事?你怎麼會知道?你知道的能有我多?”
楚寧晰手腕被他扣得吃緊,她眉毛卻都不抖一下。她仰著麵淡聲:“我三歲時從民間回到楚王宮,曾被周天子帶去周洛王宮。現在想來,周天子當時是要殺我。但我被虞夫人救了下來。當夜我在周王宮一宮殿中醒來,我聽到了周天子和虞夫人的爭吵,那涉及到你父母的一樁私事。”
楚寧晰聲音冷淡:“我聽到了他們在吵什麼。後來我被送回楚國,發現天下並沒有任何關於此事的流傳版本。我也不敢說,我也不敢問。大司馬要我不管聽到什麼,知道什麼,都要守口如瓶,如此才可保我安全,保楚國平安。所以這樁事,我在心裡藏了整整十幾年。”
“我想天下人都沒聽過這事,我觀你行徑,覺得你當也不知道。這不是什麼大事,隻是一點關於過去的小秘密而已。知道的人都要麼死了,要麼不敢開口。我想你或許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