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溫柔一笑,長睫似不好意思地垂下,柔聲:“我見你睡了這麼久都不起,擔憂你生了病。我為你帶了早膳,想進去看你,但是她們不讓我進。”
語氣柔婉,還有幾分告狀的意思。
玉纖阿看他,見他頂著臉上的傷疤居然在這裡站了這麼久,也不嫌丟人。玉纖阿木著臉:“進來吧。”
範翕露出笑容,連忙跟在背過身的玉纖阿後頭。
玉纖阿卻又回頭望來。
範翕一僵,恐玉纖阿清醒過來後趕他走,不料玉纖阿隻是吩咐侍女:“取些止血除疤的藥來,再帶些紗布和清水。”
範翕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打量玉纖阿。
二人進了屋舍,範翕恢複如常,言笑晏晏地將自己帶來的食盒一層層打開,向玉纖阿展示豐盛的早膳。玉纖阿默默打量著他,睫毛微眨。這讓範翕有些心裡沒底,他卻不表現出來,仍是善解人意般地介紹他帶來的早膳。
一會兒,侍女們取來了玉纖阿要的那些紗布等物。
侍女們離去,屋門重新關上,玉纖阿才打斷了範翕的話,向他輕輕揚一下下巴:“過來。”
範翕一怔,不解看她。
玉纖阿道:“我看看你的傷。”
範翕這才了然,目中光輕輕點亮,急急地起身,坐到了她旁邊。玉纖阿傾身過來,手捧起他的臉,範翕屏住呼吸,幾乎不敢說話,也不敢看她。他聞到她袖間的香氣,察覺到她溫潤的手捧著自己的臉……範翕頭有些暈,他向後歪了歪,靠在了床柱上。
玉纖阿觀察他,問:“頭暈?”
範翕踟躕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的身體玉纖阿是清楚的,他便猶豫著點了下頭。範翕解釋:“因為你靠得太近了,你身上的香……我有些不適應,過一會兒就好了。”
他欲蓋彌彰:“我沒有你以為的那般弱。”
玉纖阿沒有擠兌他。
而是說:“你昨晚哭了那麼久,掉了那麼多淚,哭得多了,事後頭暈是正常的。和我身上的香沒什麼關係。”
玉纖阿輕歎,搖了搖頭。她尚沒有哭得頭暈,範翕反而頭暈。他真的是……身體太差了。
然這也是正常的。
自從丹鳳台事變後,範翕就沒有好好養過他的身體,他一直在消耗,一直在折騰。他病了好好了又病,斷斷續續地折騰這麼久。他昨日暈倒後這麼快醒來,想來都是靠著強韌的精神在撐,恐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玉纖阿看範翕:“脫衣,我幫你處理下鞭傷。”
範翕臉微紅。
他說:“這是在成府……不太好吧?”
玉纖阿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便收了自己那副害羞的模樣,輕輕從肩頭褪下衣,趴在了床上。玉纖阿本無動於衷,但是他趴下,她看到了他後背上的傷,心神就一下子被牽動,痛得呼吸困難。這一道道鞭痕,在他肩背上留下痕跡,抽得他皮開肉綻,上了藥後也有些發腫。
而就是這樣,範翕還若無其事地跟她演戲這麼久。
這個……冤家。
玉纖阿忍住眼眶中的淚,強忍著殺了於幸蘭的怒火,她本想趁上藥的時候用些力氣,狠狠懲罰範翕。但是她的手挨上他的肩,他輕輕瑟縮一下,玉纖阿就無法狠下心,無法看他痛了。
玉纖阿抿著唇,為他上藥。她本是心硬如鐵的人,這一番上藥,卻讓她淚盈於睫,幾次忍不住落淚。
藥上完後,玉纖阿淡淡說一聲“好了”,便轉身收拾那些紗布。卻是身後一個影子罩來,範翕隻披上外袍,就從後將她抱住了。他從後貼來,臉挨著她的麵頰。玉纖阿麵上沾著鹹濕的淚水,他輕輕吮去。
玉纖阿目中更潮。
範翕柔聲:“我錯了,你彆哭了。我昨夜說的話是真心的,我沒有騙你。玉兒,我們和好吧?你回來愛我,好不好?”
玉纖阿淡聲:“事已至此,我除了原諒你,還能有什麼法子?”
範翕麵與她相貼,俯眼觀察她。見她沒多少喜意,他目中稍微一頓,卻仍是溫柔而開心地笑:“我知道你現在不是很高興。但是你給我留下這個退路,我還是感激你的。玉兒,你真好。”
玉纖阿沒吭氣。
範翕就是如此。
他壞起來是真壞,但他會撒嬌,會說甜蜜的話,會死纏爛打,還會回頭求饒。他瘋起來真可怕,他好起來又是真溫柔。她和他鬨到今天這一步,範翕昨日將路都走絕了,把路都堵死了……玉纖阿有些疲憊,又有些高興自己這個破而後立的招兒,終是讓他醒過來了。
範翕從後抱著她,並不敢太過分。他一路與玉纖阿說了許多話,慢慢的,玉纖阿歎口氣後,也微微露出了釋然的神情,身子一鬆,向後靠到了他懷中。
範翕見她終是放鬆了,他才鬆口氣,又猶豫著問:“那你……打算和薑湛怎麼辦?”
玉纖阿閉目:“我能怎麼辦?自是與他結束了。”
範翕微笑,玉纖阿睜眼瞥他,他立時收了笑容,正經認錯:“是我不好,是我把你害到了這一步,把公子湛害到了這一步。玉兒你放心,我會擔起我的責任的。你不必多管此事,我自去找公子湛說清楚。無論他是打是罵,我都認了。”
玉纖阿輕輕搖了搖頭。
她疲憊道:“還是我去說罷。這本是我的事,你處理好你和於女郎的事就好了。是我對不起公子湛,他是好人,我不願傷他。”
範翕溫和地說一聲“好”,不再多說什麼了。
兩人擁了一會兒,外麵侍女來話:“聽聞女郎醒了,夫人昨夜回來了,想見一見女郎。”
玉纖阿一怔,從範翕懷中起身,坐正了身體。夫人……是湖陽夫人麼?
範翕微喜:“是姑母回來了?太好了,玉兒,姑母回來了,你便可以正式被記入族譜,從此後你才是名正言順的成家人。我真為你高興。”
玉纖阿回頭看他。
他說的這麼真情實感,喜悅表現得這麼真誠……玉纖阿微微露出一個笑。
範翕以為是自己表現得太過了,他收斂了一下,有些不安地看向她。玉纖阿柔聲:“你真這麼為我高興?”
範翕羞赧說:“自然為你高興。不過……也有彆的原因。若是姑母回來了,我求了姑母,不就能早早娶你了麼?我也是為這個高興。”
玉纖阿不語,隻是看著他笑。
似笑非笑。
範翕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他不解地看她,玉纖阿伸手來,有些憐愛地捧起他蒼白又有些腫的臉看半晌:“真傻。有些事你還不知道呢。”
例如成家背叛周天子,致使洛邑很快淪陷。
這才是一切的開始。
範翕皺眉。
他拉下她的手,說:“那你便告訴我。”
他緊接著補充:“但不管是什麼事,你都不能和我結束。隻要你不是要離開我,我都能接受。”
玉纖阿含笑:“待我弄清楚那件事具體如何,再與你說罷。我可憐的公子,真是……太可憐了。”
範翕聽出她語氣裡的憐愛揶揄,或許還有幾多……試探?
他並不言語,隻微微一笑,就伸臂來摟她腰肢,要抱她坐在自己腿上。玉纖阿卻避開了他的手,向後退開幾步。範翕不滿看她,玉纖阿人已經走到了屋門口。玉纖阿柔聲:“我要去見我那從未見過的母親了,恐有許多事在等著我。不知公子有何安排?”
範翕微笑:“我欲進宮麵見衛天子,有些事,我也要解決。”
玉纖阿笑:“哦,不去於府繼續跪了?”
範翕道:“還是要跪的,不過不是今日。我需要緩一緩。”
他終是從玉纖阿這裡學到了,處理於幸蘭的事,他終是自己出麵,而不是希望玉纖阿幫他解決這事。
正如玉纖阿打算自己解決薑湛的事,也不想範翕插手。
玉纖阿目色微斂,輕聲:“注意身體,彆太過了。”
範翕高興她關心他的身體,便對她笑著點了點頭。他起身與她一道出門,二人下了台階,在門前告彆。玉纖阿站在原地,看範翕背身出府。她盯著他清瘦的背影看許久,忽然開口:“範飛卿。”
範翕回頭看來。
玉纖阿含笑問:“昨日在於府發生的事,現在對我的態度……你有在裝模作樣吧?你內心,沒你表現得這麼平靜溫柔吧?”
範翕一怔,目色微微暗起。
玉纖阿問:“做戲累麼?”
範翕反問:“你說呢?”
玉纖阿笑一下,問:“那你現在真實的情緒,是什麼樣的?”
範翕頓一下:“你想看?”
玉纖阿望著他。
於是,如同撕開麵.皮一樣,範翕臉上那春風細雨般柔和的笑意,一點點撕了下去,他的眼神陰鷙沉冷,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立在原地,隻是眨眼功夫,就從方才那溫雅如玉的公子,變成了一個仿佛從阿修羅地獄複生的惡魔。
陰森可怖,神鬼莫挨。
隻是這種表情隻停頓了一個呼吸的時間,範翕就重新收了回去,恢複了自己玉麵公子的形象。他對玉纖阿一笑,玉纖阿若有所思地回他一笑。
玉纖阿慢吞吞:“恨我吧?”
範翕柔聲答:“恨你也愛你,我已決心向你屈服,隻有你……你怕我麼?”
玉纖阿聲音低柔:“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怕你。”
範翕抬眼,幽幽望著她。他眼波如清水,水光粼粼在流動。他緩緩的,對她露出一個輕輕的笑。溫柔十分,自憐十分。這笑容讓人心碎,又讓人覺得溫暖。他向玉纖阿擺了擺手,轉身走了。
玉纖阿知道,她的公子,終是被逼到了這一步。
他一腳踩在地獄中,半個肩回頭,眷戀不舍地向她看過來,等著她拉他出去。
她會拉他的。
範翕依然是她愛的範翕,這一點,不會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