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翕淒聲:“臣自是來求陛下相助。未有陛下允諾,臣不敢與她退親。”
實則是想退,退不了。
範翕抬目:“縱是他人不理解臣,陛下也該理解才是。臣處處受於幸蘭的鉗製,處處不得自由……不過是齊國是於幸蘭的背後勢力,齊國支持著她。”
衛天子目色微暗,並不語。
範翕再道:“前幾日陛下想納玉女進宮,不就被王後所阻麼?聽聞玉女已和公子湛定親。”
說到此,衛天子便麵色一陣扭曲,氣得鐵青。
他一介天子,處處被王後所轄製。而且範翕雖然沒有再多說,衛天子卻想到了王後那麼急地給薑湛和玉女定親,就是為了防他。且不止如此。王後本就有齊國勢力,而今再加一成家……王後這是在跟自己搶權啊。
衛天子眸色沉沉:“於家女……確是難相與。委屈你了。”
範翕自憐而虛弱道:“臣知道陛下的難處。聽聞九夷出洛的隊伍遇到賊襲,九夷要找陛下給說法。王後答應宗親公主不去和親,現在又出了亂子,王室宗室也在找陛下的麻煩。臣也欲為陛下出一份力,也知齊國不將陛下放在眼中……請陛下放心,縱是臣與於幸蘭退了親,臣依然是站在陛下這一邊的。”
衛天子目色再一閃。
範翕指出了他現在的麻煩。一樁樁麻煩下來……範翕和於幸蘭退親這事,看著都好似不是很重要了。
而且……範翕在向他表忠心。
衛天子若有所思,周王朝沒了,範氏也完了。範翕想活下去,原本想倚靠齊國於姓……而現在,範翕是在委婉地投靠衛國薑氏麼?
衛天子語氣溫和:“退親不是小事,寡人一路看著你和幸蘭走過來,也是分外不易。你不可意氣用事……寡人也需要再想想。”
“你先不要露出痕跡。”
範翕應是。
他最後語氣有些平淡,因做戲久了有點累,他情緒跟不上,顯得有些麻木。但衛天子聽範翕語氣寥落,隻以為他是太累了,天子歎口氣。因同病相憐的緣故,範翕身體看著又不好,衛天子對範翕,向來不如對其他範氏子孫那般提防。
衛天子好言好語地勸公子翕先養傷,範翕出宮時,天子還送了許多珍貴藥材,要公子翕保重身體。
範翕緩緩起身,背對天子時,眼神涼淡漠然。
外人看來,也不過是被於幸蘭傷透了心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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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翕出了王宮,臉色有點兒白。
鞭傷和久跪,並非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
他身子晃了兩晃,要從高階上摔下時,被成渝伸手扶住。
成渝低聲:“一切在照公子計劃那般發生,屬下想要……”
範翕淡聲:“請辭是吧?還不到時候。”
他長眉壓著眼,駁回了成渝的請求。他現在清醒了過來,當然知道自己病得糊塗的時候,有多傷了成渝的心。主仆之間的裂痕,一旦產生,想要修複就很難。範翕心中有些煩躁,他想要修複這個裂痕,但同時……他又懶得演戲了。
成渝太了解他。
他若不夠真情實感,成渝不會相信。
可若是太真情實感……範翕現在整個人陰沉沉的,他還真沒多少真情實感。
他再好好想想怎麼解決成渝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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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王宮騎上馬,範翕又打算去於府走一遭,刺激一下於幸蘭。
昨日他將玉纖阿的明月璫丟在了於府,他今日要取回來,順便刺激於幸蘭,讓於幸蘭變得越來越不理智,越來越對他失望。他已經棄了這條路,就要把這條路封死。
他要用這件事,向衛天子表明態度。縱是不依靠於家,不依靠齊國,他的路變得艱難些。但是,他仍然可以走。再難他也能走。
騎在馬上轉過禦道,寒風襲麵,枯葉紛飛。
“駕——”範翕麵容發白,臉頰瘦削,眼中光卻亮著,如兩團幽火般。
越是一堆麻煩事,他反而越興奮。
越是精神不倒。
隻要玉纖阿回來,他就有心思來一一解決這些事。先前玉纖阿將他搞得一團亂,好在現在結束了。隻要玉纖阿不是他的敵人,隻要這場愛情戰爭中途熄火,他就能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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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成府在為玉纖阿解身世之謎。
湖陽夫人到底是要說起當年的事的。
隻是那過了很多年,她已經不想提起那事,便說的分外簡單:“當時在吳國境內遊玩,我弟弟,就是周天子得知了虞夫人身在吳國王宮的事。我弟弟氣瘋了,就要帶走所有兵馬,要將虞夫人捉回來。但是那時候九夷在盯著我們,誰也不知道。”
“九夷兵馬在天子走後,向餘下的人攻殺而來。當日我夫君陷入戰中時,正是我生子之時。我焦急萬分,一心想救夫君。於是生下一個女嬰,我留了塊玉佩給孩子,就將繈褓交給了姆媽,我自己去尋我弟弟搬救兵,好救我夫君了。”
湖陽夫人笑了笑。
說起那往事,她多的是自嘲:“可惜我弟弟是個瘋子,他的人還真不好找。等我搬來救兵,我夫君早已陣亡。我忍著悲痛,去找我生的女嬰時,發現姆媽一家人都被兵馬砍死。然而我走時,為了保護我的孩兒與照顧她的姆媽,我分明已經把那處的九夷兵馬引走了,也許是我疏忽,那些九夷人又回來殺人……是我自大,當我找回去時,那裡隻留下空空的繈褓,姆媽一家慘死,我的孩子早不見了。”
一屋子人,都在聽湖陽夫人說此事。
湖陽君神色淡淡,兀自端坐煮茶。湖陽夫人說她和她前夫的事,自然和他沒什麼關係。湖陽夫人說到心痛處,潸然淚下時,於湖陽君看著更是刺目,自然也不會多話。
成容風則也是第一次聽母親說這事。
他怔然看那正在出神的玉纖阿一眼,想到虞夫人,不正是範翕的母親麼?周天子因為虞夫人而帶走兵馬,間接害死了他們的父親。後來,成家便報複回來……毀了周天子的江山。
成容風皺著眉,沒想到玉纖阿和範翕的糾葛,早在那麼多年前,玉纖阿剛出生時就注定了。但是……成容風看母親一眼,母親還不知道玉纖阿和範翕的事。
成容風覺得屋中憋悶,有些喘不上氣,怕玉纖阿下一刻就要說出她和範翕的私情,來刺激湖陽夫人。
玉纖阿開口卻隻道:“可我是在越國薄家做的侍女。薄家家主說他撿到的我,我是被父母遺棄的孤兒,薄家好心收養了我。”
湖陽夫人不解:“越國薄家?”
顯然她不知道這一出。
玉纖阿便詳細介紹越國薄家。
湖陽夫人蹙眉想了許久,她在記憶中翻找過去的恩仇,好一陣子,她才想起了什麼,目中有怒火燃起。湖陽夫人拍案而起,咬牙切齒:“好一個薄家!”
“我就說我明明記得我引走了九夷兵馬,為何他們會回來……可若是不是九夷人呢?是越國薄氏正好路過,見到了這一出,想將計就計呢。”
玉纖阿福至心靈,她慢吞吞地邊想邊說:“薄家為越國做事,大周王朝分封製已久,各國諸侯都蠢蠢欲動,越國也不例外。薄家家主因為一些事出現在吳國,看到了長公主夫妻與周天子之間因虞夫人所生的矛盾,便想要從中挑撥。於是越國薄家家主在公主走後,抱走了公主所生的嬰兒,殺死了姆媽一家。讓公主將仇恨,徹底轉到周天子身上。”
玉纖阿目光看得漸遠:“這步棋,在當時看來沒什麼。但仇恨埋得越深,多年事情爆發後產生的後果就越嚴重。所以夫人想找那個丟失的孩兒,才會一直找不到。夫人是一國長公主,找一個未死的嬰兒卻找不到,必是有人在中間刻意做了手腳,瞞住了天機。”
越國坐視湖陽長公主和周天子反目成仇。喪夫之痛,喪女之仇,湖陽長公主不可能原諒天子。
而薄家家主將玉纖阿帶回越國薄家,為她背上烙下“奴”字,讓她一生背著這樣的羞辱。讓她不讀書,不識字,不通文,不知禮。
讓原本高貴的湖陽長公主的女兒,淪為一個小小奴隸,一生不得解脫。
玉纖阿垂目,手指微微發白。原來那些年,薄家家主不隻覬覦她的美色,還對她做過這樣的事……幸好她殺了那人。
她殺了那人!
而一屋子人,則驚愕地看著玉纖阿。湖陽夫人茫然地看成容風,使眼色:你不是說玉兒目不識丁,因受過太多的苦,才很多事情都不懂麼。為何她能分析出這麼多來?她怎麼做到的?她真的沒讀過書?
成容風也很茫然,是玉纖阿親口承認自己沒讀過書,什麼都沒學過啊。成容風也試探過,玉纖阿確實很多字都不認……
這沒讀過書都有這般見識,若是讀過書……
湖陽夫人目光微微發亮地看著垂頭的玉纖阿,她目中含笑,想到自己女兒這般厲害,等嫁給了公子湛,夫妻二人夫唱婦隨,紅袖添香。這便是補償玉兒前半生所吃的苦了……忽然聽到外頭侍女語氣怪異的通報:“夫人,郎君,公子翕來訪求見。”
成容風一口血哽在喉間。
湖陽夫人迷茫,公子翕……不是範翕麼?虞夫人的兒子,容貌出眾,她還是知道的。隻是這人還活著?還來登門?
玉纖阿好似終於想起來這事一般,微微一笑對眾人解釋:“對了母親,我欲與公子湛解除婚婚約,打算與飛卿成親。”
她斂目似害羞:“他恐是來尋我的,他尋我一起用晚膳。”
湖陽夫人被震得措手不及:“……???”
玉兒在說什麼?她怎麼聽不懂?
成容風一口氣喘不上來,差點暈過去——
為何妹妹能神色這麼平靜地說這麼重大的決定?!
範飛卿臉皮那麼厚,昨日死纏爛打在他們府上不肯走,聽姐姐成宜嘉說範翕是裝暈死賴在他們府上。
而今妹妹語氣平淡如話家常,告訴他們她要改主意嫁範翕?她應該聽懂成家是和公子翕有仇的吧?可她就如同說她要出門找友人一般自然。
如何就能這般自然?!
這兩人……都不是一般人吧?
甚至,成容風模模糊糊地,從玉纖阿身上看到了母親的影子。母親也經常這般讓他們震驚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