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不喜歡丹鳳台了。
他不會再喜歡這裡了。這是他的親人朋友下屬埋骨的地方,無論玉纖阿再如何粉飾,他都不可能釋然。他排斥這裡的一切,但他又無法完全舍棄這裡。這是他母親住過的地方,這是玉纖阿正在住的地方……他喃聲:“我想毀了這裡。”
玉纖阿停頓一下,如同沒聽出他話中的陰森恨意一般,她輕聲:“公子不要毀了這裡。這是你母親曾住過的地方,毀了,就徹底沒有了。我知道公子現在痛苦,但是總有一日,公子會釋然,公子會還願意你母親住過的地方留存於這世間。若是毀了,就徹底沒有了。公子會後悔的。”
範翕道:“是麼?我會後悔麼?我不知道……但是聽你的罷。”
玉纖阿“嗯”一聲,握住他的手,向他保證:“我知道怎樣對公子好,公子相信我吧。”
她看範翕鬱鬱寡歡,他現在的模樣又是一個陌生人的樣子,她每每抬頭看他一眼,心中都覺得怪異。但是範翕自己不覺得,玉纖阿就隻匆匆掃一眼他的臉,就重新移開目光。
可惜範翕要掩人耳目,他必然不能以本身麵容與她相見。
玉纖阿言笑晏晏,忽興致勃勃道:“我為公子新培養了一個仆從,名叫梓竹。公子要見一見麼?”
範翕有些煩。
他為什麼要見一大堆自己不想見的東西?這丹鳳台的樹他也不喜歡,什麼梓竹青竹他也不喜歡……玉纖阿為什麼要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又不在乎。
玉纖阿轉身要帶他走時,被他從後摟住腰肢。她“啊”一聲,整個人被他抱入了懷裡。範翕的下巴磕在她肩上,溫熱的氣息拂在她頸間。她被激得汗毛豎起時,範翕陰鷙道:“我不想看其他人,我隻想看你。”
玉纖阿紅了臉,默然不語。
他側過臉就向她唇俯去。
玉纖阿眼角餘光看到一張陌生的男人臉,她心中頓生不適與惶恐。雖知此人是範翕,可是一張陌生人的臉……玉纖阿偏頭躲過他的唇,他的唇擦過她的臉,與她耳下的白玉耳墜輕輕撞一下。
範翕周身氣勢頓時一冷。
玉纖阿借薄嗔來掩飾自己無法麵對一張陌生人的臉的心情:“你怎如此急切?一點禮貌也沒有。”
範翕便彬彬有禮問:“那親親玉兒,我能親你麼?”
玉纖阿:“……”
她噗嗤笑出聲,美目流波,斜覷他一眼。範翕見她笑了,便也跟著心情愉悅起來。他俯身要再親她時,頭頂悶雷聲響,下一瞬,天就劈裡啪啦地開始下雨了。
範翕:“……”
他微怒:“這破天氣!”
玉纖阿忍笑:“丹鳳台多雨嘛,公子是知道的。”
範翕聲音淡下去,又想起了往日:“……可惜山穀被毀了,山上再沒有山洞讓你我躲雨了,你我看來得淋雨回去了。”
玉纖阿自信地從他懷中脫出,拽住他的手。她示意他跟她走,含笑道:“我們不會淋雨的。”
範翕跟著玉纖阿,她才拽著他走了幾步路,雨勢越來越大。但沒走幾步路,轉個個彎,範翕就見玉纖阿走到一棵樹前,彎身從樹後取東西。她變戲法一般從樹後拖出了一把油紙傘,“噗”一下展開大傘。
範翕被驚呆了——“你怎知我們會路過這裡,你在這裡特意留傘?”
玉纖阿笑盈盈:“每十丈距離,我都備了一把傘。我好歹也要在這裡住三年,我早知這裡見天下雨,如何能不做些準備呢?”
範翕比她個子高,玉纖阿為能幫他撐傘,特意踮起腳尖。雨水從外飄來,幾滴濺在她清麗含笑的麵容上。這一瞬間,範翕目光溫柔地看著她,再次愛她愛得不知所措——她總是如此。無論什麼境遇,無論什麼地方,她都能把自己照顧好,都能過得很舒心。
轉頭來,她還能為他撐傘。
範翕伸手握住玉纖阿撐傘的手。
他感動得無以複加,又怎能讓玉纖阿一直墊著腳為他撐傘?
誰知他的手才握住她撐傘的手,玉纖阿就道:“公子,你從我袖口撕一長布條。”
範翕不明所以,卻照做,從她袖口撕了一長條布條。他看向玉纖阿,玉纖阿道:“你將布條蒙於我眼上。”
範翕若有所覺。
他望她兩眼,然後順著她的意,用布條罩住了她的眼睛。女郎麵容清婉,吃力地踮腳撐著傘。一方雪白布條蒙於她眼上,繞到女郎腦後的布條,與她的烏黑青絲纏在一起。布條飛揚,被傘外的雨水淋濕。
玉纖阿道:“然後親我吧。”
她蒙著眼睛,看不到範翕,卻能感覺到範翕的呼吸溫熱而平和,正靜靜地看著她。她微有些赧然,覺得對不住範翕,她語氣裡便帶幾分抱歉:“我知道公子想要親我,但是公子也當知,我素來不喜歡和人親近,尤其是對著一張陌生人的麵孔。我心中懼怕陌生人的靠近,哪怕我明知是公子,可無法克服。”
“然我不願掃公子的興。公子……唔!”
她被郎君捧住了臉,身子被向後一壓。眼前白茫茫中,她被人毫不費力地推到了樹樁上靠著。她的臉被人捧著,那是何等眷戀而深情的溫度。唇上潮熱溫暖,是她熟悉的愛人。
他俯下身來,衣袍沾上了雨水,袖子濕濕地浸在她脖頸處。玉纖阿怕他淋雨生病,她眼睛看不見,卻仍努力地將傘向外向上再舉了舉,以求雨不要淋到她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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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清新,世界綿密被罩入重重煙雨中。
霧起在山間彌漫。
偶有幾聲鳥鳴。
蜿蜒的洪水從天上來,浩蕩肆意,綠林飛奔縱揚。
千萬滴雨點滴滴答答地澆灌而下,轟鳴聲大,萬湧如潮。
正如歲月悠然,亙古無悔。
而朦朦朧朧的煙雨籠罩下,男女擁於穀中一樹前。郎君捧著女郎的臉,與她貼麵貼額,雨水淋漓。女郎眼前的布條被勾在他手中,被他細細撫摸。而女郎向前舉著那把油紙傘。
傘麵闊大,撐在二人頂方。
天地浩大,男女交疊在一起的衣衫被雨水打濕如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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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輕聲問範翕:“你要在這裡過夜麼?”
範翕搖頭:“不,我隻是看你一眼,你好好的,我便走了。再耽誤也沒意思,燕國還等著我。”
玉纖阿便點了下頭,心中略有失落。她還以為他可以住一晚,她可以多看他一會兒……她多想看看他的本來麵容啊。但她素來不太喜歡說這些,得不到的東西,她寧可在心中默默想,也不說出來讓人難過。
為轉移注意力,玉纖阿便說起一事:“你是不是帶走了薄嵐?你太壞了,把人還回去吧。薄女郎不曾虧待過我,你彆欺負人家。”
範翕賭氣一樣:“不。她自己送上門的,我就不還。我又沒有欺辱她,我隻是照顧她幾月,等我玩夠了我再送她走。”
他道:“她又不能代你在這裡受苦,我玩一玩她怎麼了?如果不是薄家,你就不會走丟這麼多年。如果你我從小就相識,你從小就是我姑姑的女兒……我早就能娶你了。都怪薄家!我恨死他們了。但是薄家前家主已死,我又不想把仇算到薄寧頭上,薄寧還有用呢……隻是玩一玩他妹妹,我多仁慈!”
玉纖阿便憐愛般笑:“隨你吧。”
她側耳聽動靜,伸手到傘外,然後道:“雨停了。”
範翕輕輕地嗯了一聲,他卻仍不願鬆開她。他從眼睛蒙著白布的女郎手中抽走了傘,將傘向外丟開。而他換了自己站立的位置,從後抱住玉纖阿。
範翕的手指在玉纖阿的腦後撥弄幾下,就替她解開了蒙眼的布條。玉纖阿不適應地閉眼了一會兒,才睜開眼。
範翕輕聲:“我要走了。”
玉纖阿目中發酸,卻笑了笑,她乖順地任他抱著,眼睛望著雨後迷離天地。她溫柔的:“好。”
範翕道:“你是世間最好的玉兒。”
玉纖阿回他:“你是世間最好的公子。”
範翕搖頭:“我已經不是了。我手上沾滿了血,我還要殺更多的人。我深陷泥潭,自顧不暇,我還主動向裡走,走向深淵……我已經不是了。”
玉纖阿心想你是的,我不管你在外麵怎麼樣,你待我如此,你在我心間便永是最好的。
玉纖阿便柔聲:“那我便立在原地,等著世間最好的公子走向我。”
範翕抱她的力氣加緊。
他忍不住在她耳後輕親了一下——他真是舍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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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獨自下山時,梓竹和薑女在山路儘頭等她。薑女說成渝得知公子身份後,就去追公子了。玉纖阿點點頭,回頭看向身後,隱隱看到兩個郎君掩在叢林中越走越遠的身影。
梓竹怔忡望著那人背影,說:“那便是公子翕麼?我未來的……主君?原來他不是你臆想出來的。他真的存在。”
背影清逸,氣質如山似水。背對著他們,雖眾人說公子的麵容不是他的本來麵容,公子本人生得清雋出塵……薑女說:“就如雲中君一般,雲起風飛,他如雲中君一般高邈脫俗,分外好看。”
玉纖阿向梓竹點頭,她目光柔柔地望著遠方。隱約看到與成渝站在一起的範翕回頭,向山下的她看來一眼。她便笑容更加溫軟,如煙如玉,好不讓他擔心。
儘管她心中酸澀,眷戀不舍。百愁結心,隻想再多看他一眼……
玉纖阿喃聲:“三年之約,公子你要記得啊。多一月、一日,一時一刻,都是不行的。”
而她等著他歸來。
薑女猶豫問:“那我們也是三年後回洛邑?”
麵對梓竹和薑女探來的目光,玉纖阿露出笑。她伸手向外,輕輕一劃,如一個未來在兩人麵前鋪展開來:“待他輕車南下,扶鳩入覲之時,便是我回洛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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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輕車南下,扶鳩入覲之時,便是她回洛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