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和心愛的女郎天長地久,但他又不能讓心愛的女郎受傷。
一時痛快, 一時又心痛。總之, 千難萬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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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風清霧淺, 雲階月地,樹影婆娑浮在地磚上。
簷角鐵馬叮咚, 廊口燈籠光照下暈紅色的光。
寬袖拂地的玄袍青年靠門而立, 隔門幾步之遠, 屋中立著玉纖阿。
玉纖阿透過門縫細弱的光, 看到範翕扶著門,竟慢慢坐了下去。黑色暗金紋的袍袖拂在地上, 她看到他袖口的金色卷草紋, 便模糊地想到她已經很久不見範翕穿白袍了。那個少時一身雪袍、纖塵不染的公子翕, 在範翕的身上,確實漸漸遠去了。
然而無所謂。
她會讓他變回以前的他的……
玉纖阿這樣想著時, 聽範翕隔門漠聲:“玉兒, 我再回不到過去了。”
玉纖阿一怔。
良久她才意識到她想什麼, 範翕是知道的。他慧而敏, 很多事情他不想說, 不代表他不清楚。他知道她在眷戀什麼,知道她是依靠什麼在愛他……玉纖阿心中微哽,忽覺羞愧,竟覺得自己好似對不起範翕一般。
她一心想範翕恢複到過去, 可是如果範翕再也恢複不了呢?難道她就不愛他了麼?
範翕靠門而坐, 瘦長的手搭在膝上。玉冠博帶, 衣袖卻皺了。他漠然十分,臉上一絲表情也無,和剛才那個激動得想落淚的範翕又不一樣了。
情緒如此多變。這才是現在的範翕。
發絲拂麵,眼中是藏不住的陰冷,現在的範翕仰頭看著天上的濛濛月色。
範翕搭在膝頭的手隱隱發抖,該是情緒極為不穩的緣故。可惜玉纖阿不知道。玉纖阿隻能聽出他語氣冷淡,刻意地壓製情緒:“我情緒激動時會犯病,你知道麼?”
玉纖阿被他那生硬的陳述語氣說得很難過:“……知道。”
範翕再道:“我犯病時會殺人,會自殘,會誰也認不出來。醒來後我又會忘掉一切。”
玉纖阿心中酸楚,她蹲跪下去,隔著門縫,望著他靠著門的瘦削背影。她道:“飛卿,彆說了。”
範翕說:“不,你要知道你是要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
範翕望著天:“我不但會犯病,我平時的狀態也和你認識的那個公子翕不一樣了。我再對人溫柔不起來、細致不起來了,我看什麼都覺得厭煩。我不喜歡說話,不喜歡見人了。婚後你會發現我很悶。我正常的時候,腦子裡有時候都會出現幻覺。我能聽到鼓聲,那鼓聲催著我去殺人……”
玉纖阿沉默著。
她慢慢說道:“你答應了娶我。你說這些,是想要反悔麼?”
範翕說:“我不想反悔,我怕你反悔。”
俊美的青年紅了眼,仍靠門仰臉,目光陰森又執拗地望著天上的濛濛明月。
他喃聲:“我失了父母,背後無人可依。我疑神疑鬼,整日懷疑這個,算計那個。我還腦子有病,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犯病。我嫉妒心強,控製欲強,殺心重,看誰都不順眼。我還想奪位,還想複仇……稍不小心,我就會摔得粉身碎骨,墜入深淵,不知明日在哪裡。”
他紅著眼眶笑。
他自若的:“但是如果你能接受這些,還願意嫁我,我會對你特彆好。玉兒,我會對你好的。隻要你不是要離開我,你要什麼我都幫你。天上的星星月亮我願意幫你摘,春天的花、冬天的雪,我願意陪你賞。你嫁了我,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正如你未嫁時一般,我絕不管你。”
“隻要我有的,我都與你分享。我沒有的,你若是想要,我也打下送給你。咱們相識一場,你知道我的心,我已不必累述。我會讓你成為天下最幸福的妻子,我什麼都聽你的。”
“你若是錯過了我,也許你還能過得很好。但你再找不到像我這樣愛你如性命的人了,你再找不到我了。”
“你若是接受我的缺點,不錯過我,那我們會是天下人最羨慕的神仙眷侶。”
玉纖阿在屋舍中聽著範翕說這些。
她本來情緒溫和,她還留著一腔精力準備和成容風對抗。但是範翕說這些,她就忍不住眼中潮濕,忍不住想要落淚。
她恨他語氣那般寂寥,又愛他如此真誠。
玉纖阿飛快地低頭擦去眼中水漬,紅著眼罵他道:“我早就說過要嫁你了,你都答應了才來說這些。你到底是想娶我,還是想說服我不要嫁你?”
“你太討厭了。為什麼又想說哭我?我不喜歡哭你知不知道?!”
範翕笑一下。
月光帶著涼意,薄薄地如細霜般覆在他身上。他低聲:“再不讓你哭了。”
玉纖阿哽咽:“我不信。你這般能折騰……”
他一個人折騰得天翻地覆,她多被動啊。
門外燈籠光下,青年扶著牆站了起來,玉纖阿聽到門外鎖頭簌簌的聲音,似被範翕拽動。她開口:“公子,你又在做什麼?”
範翕溫聲:“我想把門打開,放你出來。我們一起去見你兄長,我好好與他說,說服他答應我娶我。”
玉纖阿呆一下,然後失笑:“公子,不要折騰了!天已經這麼晚了,你可憐可憐我兄長吧?他昨日才被你刺傷肩膀,晚上又被我氣得差點吐血。你不能讓他好好睡一覺,好好休息一日麼?為什麼見天地要氣他,折騰他?他太可憐了!”
範翕怔一下。
顯然他並不覺得自己很折騰。
而且玉纖阿答應嫁他,他此時情緒激蕩、滿心快活,隻覺得身體和精神都充滿了無限動力。他迫不及待要做許多事,比如說逼迫成家低頭,逼迫成家讓他娶玉纖阿……然而玉纖阿卻讓他不要折磨成容風了。
範翕忍氣吞聲:“那你是如何想的?”
屋舍內,玉纖阿坐在地上,揉著有些酸澀的眼睛,溫溫柔柔地回答:“公子,夜深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覺吧。這邊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你昨夜都還在昏睡,想來今天精神也不好。這些事我來處理吧?”
範翕固執地:“你打算如何處理?”
玉纖阿知道自己不說清楚他是不會放棄的,她歎一聲,道:“我打算絕食相抗。我兄長是疼愛我的,他舍不得說我。等我絕食兩日,他就會受不了的。到時候他看我奄奄一息的模樣,我再掉兩滴淚……女大不中留,我兄長再無奈,又能拿我怎樣?他到底會同意的。”
玉纖阿分析道:“通常男兒對我都富有同情心,我隻要可憐一些,很少有男子會鐵石心腸、不留情麵下去。說服了兄長,兄長再幫我說服姐姐。至於母親……我雖然與母親見的次數少,但我總覺得,也許我母親才是最容易說服的。公子,我母親好像並不厭你。”
範翕慢慢道:“靠美貌博男子同情,靠心機博男子之愛。你昔日,就是用這種手段對付我的。”
玉纖阿:“……”
她見識到範翕現在脾氣的古怪——他莫名其妙地與她算起舊賬來。
她裝作不察,隻自然地扶額歎,麵紅尷尬:“公子,這時候就不要與我算以前的賬了吧?”
範翕好似笑了一聲。
他不再說話了。
聽到他低醇的笑聲,玉纖阿才放下心,想他的情緒,應該終是穩定下來了。她心中頓時充滿了信心,想隻要自己嫁給了他,隻要自己在,她就一定可以幫範翕控製住他時刻崩潰的情緒。她不求他恢複成以前的樣子……他不要再糟糕下去就可以了。
玉纖阿低聲勸:“公子,回去吧。等我兩日,等我說服我兄長我就去見公子。公子先好好養身體。”
範翕說:“好。那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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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訴情,範翕隔著一扇門,溫溫和和地和玉纖阿不舍了一會兒,才告彆。他躍上牆頭,轉身離開成府。但是一背過身,他麵對玉纖阿時臉上才偽裝出的片刻溫情表情就消失了。他確實已經不喜歡假作溫柔了,他隻是怕玉纖阿怕他而已。
他淡著臉,麵容被陰霾籠罩,眼眸漆黑冷冽。
他神色陰晴不定,靜默地想著一些事。
趁自己情緒尚低落時,範翕先進宮見了衛天子一麵,和衛天子就齊國的事再討論了幾句話。但一整晚,他腦中都在轉著自己和玉纖阿的婚事——
他怎麼可能讓玉纖阿衝在自己前麵?
他更不忍心讓玉纖阿為此絕食。
他之前一直不提婚事,是他怕玉纖阿仍有顧慮,仍不願意。他若是提了,她不願意,他反而跟著傷情。就像他不喜歡她總喝避子湯,玉纖阿卻堅持,他便從不提。隻要玉纖阿給他一個信號,他就會想法子達成。
畢竟他早就想娶她了。
隻怕她不願而已。
隻怕她拒絕自己後自己因悲傷而犯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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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範翕已經溜入成府,隔著門見了玉纖阿一麵。而範翕總覺得玉纖阿的院中好似少了些什麼人,但範翕剛剛犯過病,腦子還不算太清晰,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覺得哪裡少了人,乾脆先走了。
被遺忘的人,是成渝和薑女。
二人壓根不知範翕已經偷溜來成家見過玉纖阿一麵。
二人站在院落後方牆角下,正激烈討論,該不該讓玉纖阿被關起來的事讓範翕知道。
薑女希望成渝能出去送消息:“玉女被關起來,成二郎不許任何侍女靠近女郎的屋子,他們特意看住我,不讓我和玉女說話。我覺得這事需要讓王上知道,讓王上救玉女!”
成渝不讚同:“昨夜我們走的時候,公子還在昏睡。你沒聽呂歸說麼?公子每次犯病都會把自己關一整日。現在說不定公子才剛剛醒來。公子身體不適,怎能為這點小事來回奔波?”
薑女瞪大美麗的眼睛:“你眼裡隻有公子,沒有玉女麼?你覺得公子剛醒很辛苦,你就不覺得玉女被關起來很可憐?”
成渝道:“我不覺得可憐啊。我覺得玉女那般聰明,她肯定自己有主意,我們聽她的安排不就好了。”
成渝拿出自己常年服侍範翕的經驗,語重心長地勸薑女:“你看你壓根沒有服侍那般主子的自覺性。公子和玉女本質都是一類人,他們需要我們做事時他們會開口,他們不需要時我們主動出手,反而會打亂他們的計劃。你以為他們會高興麼?他們會生氣我們自作主張。所以我們安心等命令便是。”
他自以為自己好心的解說,薑女會恍然大悟後感激他。誰知薑女瞪著他,氣得臉色扭曲一下:“你咒我要為玉女當一輩子侍女?!我竟要當一輩子侍女?!”
成渝:“……”
薑女:“你覺得我永無出頭之日,隻能服侍玉女?我這般貌美,我隻能當侍女?!”
成渝見她近乎抓狂崩潰,默默後退。
二人爭吵,很快偏離了最開始的話題。但顯然,薑女已經被成渝說服,不去多此一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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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纖阿說服了範翕後,心中輕快十分。
成府送進屋子的膳食,她一口沒吃。就如她自己跟範翕說的那樣,她要絕食相抗,成容風即便不會屈服,也會來看她。隻要他來見她,玉纖阿自信自己的口舌之能,不信自己說不服成容風。
如此餓著肚子睡了一晚。
絕食了一日,第二日清晨,侍女再送來膳食時,玉纖阿咬著牙,仍然一口沒碰。她胃餓得有些泛酸,這時她就忍不住想到範翕,想到範翕就不肯好好吃飯。原來整天不吃飯,胃是這樣的難受……待她嫁給他,她定要日日看著他用膳。
她起碼要將他的身體調養好。
玉纖阿坐在屋舍中,思緒飄遠,又想到自己一個女兒身,該如何對付齊國和衛國。成家和衛國有些交情,成家目前還在為衛天子做事。嗯,她要從兄長這裡下手,要幫範翕挖兄長的牆角。或者說,隻要她嫁給範翕,成家天然就具備了立場,就隻能幫範翕了……成家當然要幫範翕。
若不是湖陽長公主昔年和周天子之間結的仇,事情怎會到今日這一步!
必須要讓兄長幫範翕!
唔,首先應該讓兄長吐出一些衛天子的私密事,不動聲色地瓦解天子的勢力。還要看看朝臣中有哪些仍向著周王朝、或者不滿衛天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