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纖阿想得出神、想得自己恨不得身為男兒郎衝去朝堂上一展身手時,木門板被從外重重叩響:“玉女!玉女!”
玉纖阿回神,聽出了是薑女在外拍門的聲音。她一時驚訝,因為兄長吩咐不許任何人和她說話。怎麼薑女能過來?莫不是出了事?
玉纖阿一凜,起身走向門口,冷靜問:“發生何事?”
薑女道:“二郎本要出門早朝,被王上堵了府門。王上強迫二郎告了假,今日不能去朝堂上。之後王上就和二郎一起去會客廳了,二郎臉色特彆難看!到現在一個時辰了,兩人還沒出來!我趁他們不注意,才偷偷來找你!”
玉纖阿聽到後一怔,意識到範翕果然又沒有聽她的話。
她跟範翕說的話,範翕轉頭就當沒聽過,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玉纖阿一時不知該怪誰,聲音也變得焦急:“一個時辰沒出門?公子會不會又對兄長動手?他會不會又傷了我兄長?”
那後果太可怕了,讓人心底生寒。玉纖阿站在門口踱步,高聲:“成渝!破開門,我要出門!”
不能再等了!
範翕打亂了她的計劃!
她擔心那二人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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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內一爐香不儘,茶水已涼。縷縷香煙浮在半空中,蜿蜒似蟻行蛾飛。分坐兩案,範翕和成容風對坐。
範翕強行堵了成容風的路,和成容風一起回到會客廳。成容風怒焰衝天之際,就聽範翕淡淡開口:“我與玉兒是在我巡遊天下至吳國時遇到的。”
成容風不耐打斷:“你若是隻想說這些,就免了吧!我早已清楚你們的過去事情!”
範翕漠然無比:“不,你不清楚。你隻從旁人口中聽過,你從未從我和玉兒口中得知。你並不知道我們走到今天這一步有多不易。既要結親,我總要你明白我為何非她不娶,她亦非我不嫁。”
成容風正要起身走時,範翕口中的“她亦非我不嫁”打動了成容風。成容風遲疑一下,想到妹妹那夜在自己麵前長跪不起的模樣。他踟躕半晌,還是重新坐回去,心中冷笑著,想我就聽聽你要如何美化你對我妹妹的強求。
緊接著,成容風就聽了一個時辰的漫長故事。
他從初時的漫不經心,到後來的隱隱動容。他打量著對麵的青年,他隱約還能想起公子翕以前溫潤如玉的樣子,但他確實從未見過範翕對女子那般溫柔上心過。
於幸蘭不行。
範翕對於幸蘭隻是做戲。於幸蘭自己看不出來,同為男子,成容風早就懷疑過範翕不喜歡他那位未婚妻。不過是當日範翕和於幸蘭的婚姻與成容風無關,成容風並沒有在意過。
而原來,在之前,是範翕拉玉纖阿離開那個牢籠的。
成容風始終不知玉纖阿後肩左側曾有一個“奴”字,到今天,範翕都沒有告訴他。成家沒有人太清楚玉纖阿的過去,玉纖阿引以為恥從不肯提,而隻有從範翕的話中,成容風才能知道一點妹妹的過去。
妹妹在吳宮時的卑微,勞作時的不易。妹妹長那麼大,隻有範翕為她過過生辰。妹妹與範翕曾經翻臉,曾想分開。兩人在亭舍分開,範翕走後就得知妹妹“身死”。他又去找她,又辛苦地將她帶走。她去平輿見他,她和他在戰亂中分開又重逢……
成容風表情肅然。
他不得不動容。
他望著對麵那麵容冷淡的青年,輕聲問:“我聽你說起那些,都覺得痛苦。但看你的表情,倒是還好?”
範翕淡聲:“本就沒什麼,都已經過去了。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始終愛她。我與她也曾想過分手,我也忍過不去愛她。那時候她隻是出身卑微、又屢屢騙我的小侍女。我想過放棄,想過與她結束。可是我結束不了。”
“我忍著不愛她,卻又忍不住愛她。”
“我並不覺得難過。我可以娶她,我以後可以與她天長地久。我知道我和她有以後漫長的一生,之前吃過的那些苦,想起來便都是情難自禁,而不是苦了。”
成容風沉默。
成容風放緩語氣,慢慢說道:“我懂了。然而,我依然不能放心將玉兒嫁你。”
範翕抬目望著他。
成容風道:“你此人如何心性,你比我更清楚。我可以理解你以前與玉兒非常好,但我怕你以後對她不好。我沒有親眼見過你對她多好過,我卻是親眼見過你想掐死她。是,我已經知道你那時有多痛……但你想拉著玉兒一起死,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的。”
範翕淒然一笑。
他漠聲:“你擔心得很對。不光你擔心,我也擔心。我也怕我對她不好,辜負了她。”
成容風挑眉,有些意外範翕竟然與自己站到了同一線上。
這才聽範翕說:“是以我前來,還有一件事,便是與你寫保證書。約定我與玉兒的未來。但凡你我約定的我做不到,你自可拿著我的保證書公布天下,尋我算賬。天下人作證,我抵賴不了,自甘死於你的劍下。”
成容風再次動容。
他從未見過世間有男子為求一女,做到這一步。哪怕範翕跪下來求他,都沒有這樣讓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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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容風與範翕擬定保證書的內容。
成容風幾近苛刻,完全站在玉纖阿的那一麵,既試探範翕,又維護玉纖阿的利益。
他說:“你與玉兒成親,玉兒三年無所出,你才可以納妾。之前你若留任何女子於帳內,叫我知道了,我都會帶走玉兒。”
範翕道:“我永不會納妾的。不用和你約定三年。”
成容風以為他開玩笑:“範氏血統,你要亡在你自己身上?”
範翕認真道:“不會的,玉兒答應給我眉眉。而即使沒有……我的兄長們都有孩子,我又……又有些毛病,我的血脈留不留下,不是那麼重要。”
他目有愁色,心有憂意,擔心自己若是有了孩子,孩子會不會繼承他的瘋病。他有些怕這些……所以他不想要兒子,他想要女兒。女兒繼承玉纖阿的血脈,不要繼承他的。他的血液汙臟惡心,他一點都不想留下後人。
成容風以為範翕在胡說八道,並不放在心上,隻是見他答應了,便寫在了保證書上。
成容風再道:“玉兒但凡說你一個不字,我都要帶她走的。”
範翕:“好。”
成容風:“她嫁你後,一根頭發都不能掉。不然我唯你是問!”
範翕頷首:“好。”
成容風:“你不得罵她,不得辱她,不得讓她傷心。我妹妹不是尋常女子,你不能將她視作尋常婦人般看待。她要做什麼,你不得壓製。”
範翕低聲:“我本來就欣賞她這一麵,豈會壓製?”
成容風將這些都寫了進去,又林林總總提了許多苛刻的要求,例如範翕必須保證多長時間讓玉纖阿回門,多長時間讓玉纖阿回到成家住一住,若是生孩子難產時必須保玉纖阿,若是玉纖阿不能生育範翕要和成家人商量納妾事宜不得自作主張,若是……範翕都答應了下來。
成容風提的要求便越來越奇怪。
最後要求多得成容風自己都提不出多少,但他絞儘腦汁為妹妹謀福利,近乎胡攪蠻纏:“玉兒若是瘦了,若是掉一滴眼淚,你都要……”
門口傳來玉纖阿的聲音:“不行!公子,不要答應這樣的要求!”
廳中的範翕和成容風寫約定書正寫得暢快,聽到門口的女聲。範翕站起來,目光微微亮了一下;成容風手中提著筆,卻麵容微僵,有些不自在。二人一同看去,見薑女在後跟隨,玉纖阿抬步邁入門檻,衣袂輕揚似雪飛。
成容風外強中乾地瞪視過去:“誰讓你出來的?不是讓你麵壁思過麼?薑女!怎麼回事?”
薑女膽怯地低頭,躲去玉纖阿身後。
玉纖阿走了過來,站到範翕身邊。她先瞪了範翕一眼,才麵向成容風:“兄長,我瘦不瘦,掉不掉眼淚,這是我個人的事。我理解兄長是為我好,但這般匪夷所思的要求是欺負公子,我不能讓公子答應你這麼過分的要求。”
她手向前一遞,婉聲:“請兄長讓我過目你與公子的約定書。我必要為公子爭取權利。兄長,他是我未來夫君,不是我的奴隸,我的仆從。夫妻之道,很多事情不應該歸得那般細。”
成容風:“……”
他看向範翕:“你不管管你未來夫人?”
範翕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兄長不是說,讓我不要反駁我夫人麼?我夫人說什麼都是對的,我若是反駁她,你要找我算賬,要帶我夫人離開我的。我可不敢反駁我夫人。”
成容風:“……”
他聲音顫,哭笑不得:“你們這對……這對……!”
範翕撩袍,拱手而拜:“多謝兄長成全我。”
範翕回頭看向玉纖阿。
玉纖阿微微一笑,與他一道向成容風俯身拜。
男俊女美,二人相攜俯身相拜,衣袂翩然似驚鴻,真如神仙眷侶一般,看著何等般配。
成容風分明已經心軟,分明已經同意。看到範翕二人向自己行禮,成容風目中帶了些笑意,卻還是故意道:“彆謝我太早。你姐姐還沒同意呢,父親母親還沒點頭呢!”
玉纖阿袖子挨著範翕,她柔聲調皮道:“那便勞煩兄長幫我說情了。”
她與範翕對望一眼,道:“我想儘快與公子成親,越快越好。”
成容風怒:“玉纖阿,你羞不羞?!這樣的話,範飛卿都沒有說,你說什麼?!這話你少提,我成家女沒有迫不得已倒貼男人的!”
玉纖阿認真和成容風辯。
她口舌厲害,堵得成容風說不出話。範翕隻站在玉纖阿身後,神色淡淡地看著玉纖阿。他神情冷淡,但是慢慢的,他目中也偶有溫柔色浮起。雖然極為淺淡。
他是喜歡玉纖阿維護他的,他是眷戀她的。
玉纖阿和成容風說話,發現範翕已走神,他側著耳,似被窗外的動靜所吸引,然他蹙青眉,神色抑鬱無比。玉纖阿悄聲:“乾什麼?”
成容風在寫合約書顧不上二人,範翕流波一轉,小聲回答玉纖阿:“我在聽蟬聲,蟬聲叫幾聲,就是我幾月後娶你。現在叫了好多聲了,我不高興,一會兒捕蟬烤了吃吧。”
他用氣音說這話,一本正經,眼有愁緒。玉纖阿望著他,就忍不住多愛他一分——他是這般可人憐愛的公子。
她紅著臉咳嗽一聲。
而挨著女郎衣袖,範翕偷偷伸手,大袖下,他屈手勾住她的袖子。
玉纖阿感受到了,溫和地回應他,任他手伸過來與她相握。範翕唇一翹,又開始扒玉纖阿的手指頭,他小動作太多,被玉纖阿回頭瞪一眼。範翕不甘示弱地瞪回來。
成容風抬頭,看到兩人的小動作:“……”
你們當著我的麵偷偷摸摸,以為我眼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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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容風答應了範翕的求娶,範翕說好改日送庚帖與女方相合,尋最快的良辰吉日成親。
成容風隻問:“你二人這般,要如何蒙蔽衛天子?在諸人眼中,除了燕王做公子時曾帶玉兒來洛邑,你二人當無關係才是。你二人突兀成親,恐天子猜忌,降罪下來。”
範翕不語。
他神色淡漠,分明已有主意,卻不想說話。
玉纖阿與範翕對望一眼後說道:“那少不得我與公子要演一出戲,重續前緣了。成家和燕王要為利益而聯姻,我不情不願,公子強取豪奪,成家要犧牲我。”
成容風質疑:“玉兒,這可不是開玩笑。天子和世人哪有那般好騙?”
玉纖阿咳嗽一聲,尷尬道:“兄長不必擔心。我與公子……蠻擅長這個的。”
裝模作樣,演戲嘛。
她和範翕的專長。不能因為範翕現在見天冷著臉,就以為他演技大不如昔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