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衛太後生辰。天子為太後辦生辰宴, 諸侯王們紛紛趕到洛邑為太後慶壽。
後來史書中記載, 周君於此次衛太後的生辰宴上, 得遇周後玉纖阿。玉女為成府第三女,初時避周君, 周君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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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浦初飛, 羽林環衛。
九月中旬太後生辰宴之夜, 成府三子相攜前往王宮, 為太後賀壽。大宴在王宮後殿舉辦,宴請群侯與列侯之妻、其他身份尊貴的女郎們。
是夜風清月涼, 男女分案同席。
衛天子尚未來之前, 殿中來參宴大宴的男女不過是先向太後慶賀送禮。笙鼓舞樂聲間, 玉纖阿跟著自己的姐姐成宜嘉和兄長成容風,也在太後麵前走了一遭。太後麵見玉纖阿時, 如尋常人那般誇了誇玉女的相貌, 下麵的人都有些坐不住。
拜完太後, 玉纖阿便跟隨著宮女前去筵席上入座。因成宜嘉和她夫家同列, 玉纖阿便是跟著成容風與其夫人。玉纖阿走得緩慢, 她觀察著席中這些人。因聽到向太後慶壽的人中有什麼公子,宦官報名號時,玉纖阿便故意放緩了腳步,回頭望向燈火輝煌的殿堂處。
隱約看到青年男子的背影, 和另幾個郎君談笑風生。
玉纖阿目色微微一頓。
她想幫範翕解決齊衛二國。她不太了解齊國, 但是衛國……衛天子就在她眼皮下啊。成家幫衛天子做了那麼多事, 她了解衛國,要比了解齊國容易得多。
玉纖阿這幾日多關心了下政事,便得知除了衛王後膝下的三子外,衛天子還有其他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公子,是之前衛天子背著王後所寵愛的某個外室所生。這幾年衛天子勢大了些,才壓過王後,將那個公子認領了回來。在天子的子女中,那位外室所生的公子排行三。
衛三公子與衛太子年歲相仿,先前在朝政上壓了太子一頭。王後還為此出麵,懲治了那位公子,力捧太子。
那位公子,家中妻妾皆是位高權重臣屬的女兒。由此,便可見此人的野心。
玉纖阿步伐更慢了。
她刻意與領路的宮女拉開距離,想等那位衛三公子出來後,親自與此人攀談,試探此人品性。
她仇視衛天子,便想讓王後再強勢一些。她想讓王後強勢,便需激怒衛王後。而激怒衛王後的方式,正可扶持這位衛三公子上位——衛三公子上位,天子高興,王後不悅;王後不悅,必與天子為難。挑撥天子和王後之間的關係,齊衛之間矛盾越來越深……
但玉纖阿要的,是王後徹底為此發怒。
隻有王後失去了理智,才會兵行險招,她才好從中尋到機會。
不過,玉纖阿見王後的次數並不多,自覺自己不算太了解那位王後。她隻知王後強勢,卻不知衛王後強勢到何種地步。不了解此人,便不好籌謀。可是她如今和衛王後之間並沒有交集,很難接近王後……
玉纖阿有些後悔,想自己當初身為公子湛的未婚妻時,她應該多拜見拜見衛王後,而不是懶怠地一味躲避。
玉纖阿腦中盤算著這些時,忽聽到一人沙啞中、壓抑著幾分情緒的喚聲:“玉女。”
玉纖阿腳步停住,順著喚聲看去。她長身而立,立在燈火明滅處,亭亭如玉,明珠之輝。隻堪堪轉身,秀美眉目間神色且柔且愁,波光流轉若撞。想來世間罕見的美人,便正該如她這般——立在昏光筵席間,那樣的美麗,既距離極近,又好像遠在天邊,永不能觸。
薑湛怔怔地看著她。
旁邊跟隨的是秦公主,公子湛現在的夫人。秦公主是一位溫柔嫻雅的女郎,跟隨夫君出席筵席,夫君向一女看去,她便跟著停步。隻是聽到對方名喚“玉女”,秦公主溫柔的眉眼間神色才恍地一動,既認真好奇、又帶幾分戒備地看向玉纖阿。
玉纖阿觸到秦公主的眼神,便知秦公主必然聽說過她。
玉纖阿再快速掃一眼薑湛,覺得薑湛比自己記憶中,好似瘦了許多,神色抑鬱了許多。
玉纖阿不動聲色,心平氣和地向公子湛和秦公主行禮。雙方互相行禮,玉纖阿溫和道:“早些時候聽說公子成親,可惜我人在丹鳳台,未能及時祝福。此時見到公子夫人,夫人果然淑雅文靜,世間少有。公子好生的福氣。”
她這般說話,便是想揭過她和公子湛之前的短暫緣分。
薑湛卻盯著她,目光不錯。
他依然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我聽聞你從丹鳳台回來了,卻一直沒見到你。今夜才見……你,還與以前一樣。”
玉纖阿禮貌微笑。
秦公主柔聲:“看來玉女與我夫君是舊識,我一看玉女就喜歡十分。玉女,不如你與我們坐到一起來吧,還能說說話。”
玉纖阿豈會和他們夫妻坐到一處?
不說這位秦公主拈酸吃醋話裡有話,而且和他們坐在一起……玉纖阿恐怕就沒時間做自己的事了。
她正要拒絕時,薑湛卻快速:“甚好。許久未見,一起說說話也好。”
玉纖阿一怔,她抬目,有些驚訝地看了薑湛一眼。
薑湛神色平靜地回望她。
他心中幾分羞愧,因玉纖阿抬頭看他一眼,她眸色清澄、眼神極快地掠過他,他便知道玉纖阿看出他仍對她念念不忘了……是,雖然母親嗬斥了他,雖然他已經娶妻,可是他仍想和玉女……
三人間氣氛有些怪。
後方忽有一人撞開,薑湛脫口而出:“小心!”
他向前一步,眼見玉纖阿斜後方有個宮女端著盤子,宮女腳下一滑,盤中擺得端正的雙耳陶罐一晃,向玉纖阿後背傾灑去。宮女惶然發出驚叫聲,玉纖阿聽到聲音回頭,眼見那陶罐從盤中滑下,向自己身上倒來。她反應不過來,薑湛上前欲拽住她,卻又突得一僵。
那陶罐中的清酒澆上了玉纖阿的衣袖,玉纖阿另一隻手被拽住,有人從後方來,將玉纖阿拽去後,免了玉纖阿的裙裾徹底被那陶罐中的酒液澆濕。
一個郎君拖住了玉纖阿的手腕,將驚疑不定的女郎扶穩。
薑湛伸出的手僵住。
他瞳眸微微一縮,看到那人是範翕。
清逸俊雅的燕王,範翕。範翕不知從何處來,穩穩托住玉纖阿的手腕,免了她後退跌倒、或裙裾被淋濕。雖然玉纖阿的衣袖還是被酒液打濕了,那宮女臉色煞白地跪下求饒,但到底玉纖阿沒有失禮。
薑湛將手縮了回來,重新放回袖中。隻袖中的手輕輕發抖。
他望著玉纖阿和範翕。
秦公主在旁觀望他們幾人之間的暗波洶湧,注意到薑湛古怪的反應後,她看向那位燕王。
看到範翕後,薑湛心臟收縮,心中自嘲,想自己又在自作多情了。是啊,玉纖阿的第一選擇,從來就是範翕。有範翕在,玉纖阿何嘗會考慮自己呢?
薑湛垂下目,他收斂了自己方才麵見玉纖阿時的所有激動和發怔,心平氣和地:“原是燕王。”
玉纖阿被範翕扶穩站好。
她看了範翕一眼,再看了那個不安地跪在地上求饒的宮女一眼……她覺得這宮女摔倒的時候有點太巧合,範翕出現,她便懷疑宮女摔倒是範翕使壞做的。
範翕明明原本不在列席,他陪同天子在一起。既然範翕來了……玉纖阿向高殿上望一眼,看到了天子和王後的身形。
玉纖阿被範翕握著手腕,她與範翕漆黑幽靜的眼睛對視。
刹那間,心跳微快,她有了一個想法。
於是,聽到薑湛說“原是燕王”,玉纖阿露出茫然又惶恐的神色。她掙紮開範翕抓她手腕的手,向後退了兩步,低頭道謝:“原來是燕王殿下麼?妾身方才未曾認出是王上,衝撞了王上,請王上恕罪。”
範翕平靜地看著玉纖阿俯身請罪的乖巧模樣。
薑湛在旁愕然抬眼:“……”
玉纖阿在說什麼?!她說她沒認出範翕?!她不是和範翕情投意合麼,她怎麼會連範翕都認不出來?難道三年丹鳳台,到底讓玉纖阿和範翕之間有了罅隙……薑湛心跳有些快,看到範翕目光平淡地盯著玉纖阿的發旋望了一會兒。
範翕停頓了兩刻,似在沉思麵前的女子這是做什麼。但是他與玉纖阿的眼睛一對視,他就明白玉纖阿想做什麼了。
宮宴場合,天子和王後這些看戲的人在場,薑湛和秦公主這樣的證人在場。這是多好的,做戲機會。
隻一會兒,範翕目色古怪中,透著幾分興味。他慢吞吞道:“你是何人?”
玉纖阿柔聲:“王上貴人多忘事。三年前,妾身從越國來洛邑時,妾身義父正是拜托王上相護。王上帶妾到了洛邑,之後妾身因為一些事離開了王上府邸,之後再未見過王上。”
範翕目色微動,略有幾分恍然。
他目中光亮,向前一步。
玉纖阿向後退一步。
正好保持與他的距離,不讓燕王靠近。
範翕察覺了,便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孤想起來了,你是成家新認回來的那個第三女。說來,你我也算有些淵源。孤且喚你母親一聲‘姑母’,你也算是孤的表妹了。”
玉纖阿卑微答:“不敢。”
玉纖阿分明幾分疏離,範翕卻盯著她不放,又問:“你婚配了?你之前不是和公子湛定親了麼?”
他滿不在乎地這麼一說,語氣中透著幾分惡意,他向懵然的薑湛看去,秦公主的臉色驀地一遍,握緊薑湛的衣袖。
秦公主慌亂說:“夫君,我有些頭暈,我們先走吧!”
薑湛看著範翕和玉纖阿兩個人,他滿是疑惑,覺得自己都聽不懂範翕和玉纖阿在說什麼了。妻子怕和玉纖阿那樣相貌的情敵對比,非要拉著他走。但他舍不得走——這一次倒不是舍不得玉纖阿,而是舍不得這出戲。
他看不懂範翕和玉纖阿在乾什麼。
這兩人不是情深義重要死要活地鬨麼?三年前不正是因為這兩人鬨得太厲害,一會兒要分開一會兒要生死相依,自己才有了接近玉纖阿的機會麼?
可現在是這兩人失憶了,還是他記錯了?還是這兩人終是徹底分開了?
為何範翕和玉纖阿說的每個字他都聽得懂,合在一起,他就聽不懂這兩人在說什麼了。這麼感情深厚的兩個人,在裝模作樣什麼,怎麼好像是陌生的兩個人在非常勉強地敘舊?且是範翕對玉纖阿感興趣,玉纖阿卻避讓?
秦公主見薑湛不肯走,快要氣哭了。她用力掐住自己夫君的手臂,聲音加大:“夫君,走吧!”
薑湛吃痛,他還是被秦公主給拖走了。
而秦公主走後,將那做錯事的宮女打發下去,範翕和玉纖阿還在對立著,淡淡地敘著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