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範翕的馬車在煙柳之地的巷口停了許久。
兩邊高樓間的欄杆處, 紅袖相招, 脂粉味沿著河水一徑傳出了整條巷子。女子嬌嗲的招呼聲, 站在樓頭的吃吃笑聲,還有男子有些猥瑣的調戲聲……夜晚一至, 這裡與白日的清靜不同, 變得繁華如鬨市。
範翕坐在車中, 隔著簾子看到外麵的景象, 他就有些後悔,並想反悔了。
這裡和他白日時來的時候差距太大, 他耳力出眾, 聽得了許多不堪之詞, 便想捂住玉女的耳朵,將妹妹好好送回家去。但是與他同坐一車, 玉女拿著小鏡子將自己扮作少年郎的妝容反複打量, 自覺自己已經是個完美的少年郎扮相了。玉女眼巴巴地看著範翕, 見範翕有反悔的意思, 就有些著急。
她瞪他:“再坐下去天都要亮了吧?為何我們還不出去?”
她疑心:“你該不會怕我發現你什麼秘密, 才事到臨頭想縮回去吧?”
範翕已想反悔,但玉女這麼一說,他便不能反悔了。若是反悔就是心虛,就是做了壞事怕她知道, 範翕才不願意搭上這樣的罪名, 讓她日後時時疑心自己。範翕便咳嗽一聲, 他看眼玉女:“一會兒出去跟緊我,要是亂跑,打斷你的腿!”
玉女笑吟吟:“你敢!”
範翕瞪她一眼,可她並不怕他,他的威懾力在她這裡沒什麼用。範翕隻好整理一下冠纓,袖子輕展,下了馬車。玉女跟在他後方,在他相扶下也從車中下來。車外燈火輝煌,一整條街都亮如白晝,紅袖招香,滿目芳華,兩邊樓上的美人們彎著腰向下方看來——
“小郎君,來這邊啊!”
“好俊的小郎君!”
玉女看得怔住,輕輕地:“哇。”
這是她從來沒到過的世界,是男子的歡樂窩。但是範翕卻帶她來這裡……她看得目中光華流動,幾乎不知道怎麼走。樓上有插花女郎看到他們這個方向,目中亮起,向這邊揮動帕子:“兩位小郎君,來妾身這裡吧!”
玉女被那女子大膽又熱烈的目光盯著,她有些怔忡,又有些麵紅,還有點兒害怕。她站在原地發呆,手腕就被範翕握住,被範翕強行拉到了身後。範翕警告玉女:“不要亂跑,跟著我。”
玉女無所謂。
範翕拉著她去哪裡就去哪裡,反正兩邊高樓看著都一樣,一樣住滿了美人,一樣讓她看得眼花繚亂。這種地方,範翕完全不放心玉女,竟一路握著她的手帶她走。兩邊樓上眼尖的女郎們盯著下方兩個俊俏小郎君手挽手的樣子,若有所思地互相看一眼,咯咯笑起來。
玉女察覺了,她追上範翕步伐,小聲疑惑:“她們是不是在笑我們?我們是不是哪裡和彆人不一樣?”
範翕柔聲:“彆理她們。”
範翕踟躕半晌,也不知該去哪個樓。玉女要求他去白日他去過的樓,範翕一想,便答應下來。而兩人一進了花樓,立馬被一眾女郎圍住了。不說玉女,就是範翕都嚇一跳。他總是煩惱左擁右抱該擁哪個抱哪個,但是這麼多女子圍上來,他第一反應是緊張,將玉女護到了自己身後。
範翕沉著臉:“讓開!”
女郎們吃吃笑,仍往他身上湊,大膽地撩他。在她們這樣的煙柳場所,男子都是來玩樂放鬆的。大腹便便、形象不堪的男人見多了,像範翕這般清雋風華的美男子,自然讓人眼中一亮。所有女郎都覺得,若是能和這樣的郎君春風一度,便是不收任何錢財,又有何妨?
和這樣的郎君春風一度,也難說是誰占了便宜啊。
而比起範翕……他身後跟著的小少年,就看著……太小了,不如範翕這般吸引女子的目光。
所以哪怕範翕沉下臉,女郎們仍不退。有些郎君俊美至極,他哪怕生氣發怒,看著都賞心悅目。範翕正是這一類人。但是範翕脾性又是真不好的。他明明出聲警告了,女子們仍向他懷裡靠來,他神色不變,一手仍握著玉女的手腕,另一手抓住一個女郎揉向他胸懷的手,反力一擰。
立時整個樓中,都想起了女子淒慘的尖叫聲。
伴隨著玉女震驚喚聲:“範飛卿,你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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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範翕這般下狠手,不過一炷香的時候,範翕就如願以償,得到了一間雅舍,帶著玉女進去了。這樓所建的結構,是二樓四方皆有雅舍,屏風或遮或不遮,都可觀賞樓下正中央的歌舞。而範翕和玉女一到雅間,範翕就讓人將屏風打開,擋住兩人和下方的視線直接接觸。
玉女驚訝:“你把屏風打開了,我還怎麼看下麵的女郎跳舞?”
範翕自不會說打開屏風不是為了擋她看歌舞的視線,而是為了擋住其他雅間男女苟且在一起的不雅場麵。妹妹才這麼小,他當然不會讓玉女看到那些。範翕不解釋,隻是板著臉:“不是說好這裡聽我的麼?”
玉女無奈,隻扁了扁嘴,哼一聲側過臉,不理他了。
那帶兩人到這處雅間的侍女目光閃爍,為二人端茶水時,又小聲詢問:“二位小郎君可要召女郎來服侍?我們此間,有女郎可同時服侍兩位。”
玉女聽著覺得奇怪,同時服侍兩個郎君,頂多端茶倒水而已,有什麼值得特意說出來的。然而旁人特意說出來,必然是有其他意思。她雖然不解其意,然而她並不自曝其短,便又偷偷去看範翕。
見她的小表哥不知道想到了什麼,臉刷地一紅,範翕向她看來,正好與她偷看的目光對上。
範翕立刻移開了目光,故作鎮定道:“不必了。”
侍女不死心:“兩位誰也不點麼?郎君這般品貌,恐即便請我們家花魁,她也是願意的。我們花魁,是我們這裡最好看的女郎了!”
範翕微微一笑,他垂下長睫,不在意道:“不必。”
他還真沒見過這世間有什麼女子,能比他見過的那幾位美。上一輩有他母親之清寒似仙,有湖陽長公主的色冠洛邑,即使到現在,虞夫人和湖陽長公主的美貌,都往往讓人看得失神。而範翕這一輩,有尚未長大的玉兒……他真沒見過有什麼女郎比這幾位出色。
那侍女又不甘心地問了幾句,範翕目露不耐,侍女隻好走了。侍女一走,玉女就來問範翕:“她說的同時服侍兩位是什麼意思?”
範翕道:“就是表演吹簫什麼的,同時給兩個人私下吹啊。”
玉女盯著他:“那你臉紅什麼?”
範翕:“……”
他頓時惱羞成怒,抬目瞪向玉女。他不想解釋了,抓起案上一顆剝好的果子就塞給玉女吃,威脅她:“你再問東問西,我們立刻走人!”
玉女看他確實快要坐不住了,她目中一閃,便不多問了。範翕臉皮薄,她是知道的。但她對此間半懂不懂,看範翕總是敷衍她,她也有些不高興,便不再和他說話了。而玉女終於不和他說話了,範翕長舒了口氣。
他難得這麼希望玉女不要搭理自己。
隔著一張屏風,玉女看下麵的歌舞十分費勁,她隻能鬱鬱寡歡地聽人唱曲。屏風擋住了她的視線,她自然看不到四方角落的雅舍,一邊欣賞著下方的歌舞,一邊的,郎君摟著懷裡的美人,漸漸開始不老實。
衣衫半褪,羅衫輕解。膚若凝脂,回首勾唇,淺唱低吟。
範翕端坐案後,他目光幽若。
他所看到的世界,和玉女看到的全然不同。就如天地間蒙了一層紗,他為玉女罩住了這個天地的真相,而他自己看到的,則是真實的男女之本相。光暗了下去,隻幽幽點著幾盞燈火,空氣中飄著胭脂香氣,將黑暗中的最原始的男女本相放大無數。
玉女安靜地聽著淫詞豔曲,她手托著腮,漸也覺得有趣,笑出了聲。
範翕坐在她旁邊,目光垂著,不知在想什麼。他手指曲起,輕輕地叩著案幾,漸有些焦躁。這裡的混亂影響到了他,身處黑暗中,他體內的血液好似突然沸騰了起來,他突然發現自己十分喜歡這種隱蔽又暴露的場所。
小曲聲婉婉在耳邊響徹,範翕閉上眼,腦中不受控製的,開始飛起各種念頭……
越是隱秘,越讓他興奮。
但他手扶著案幾,控製著自己不能那樣做。他蹙著眉,與自己的本能喜歡相抗。熱風輕輕從樓下傳來,空氣中都帶著穠麗俗氣。這般俗,卻又讓他這般有感覺。範翕麵容繃著,漸有些控製不住自己體內沸騰奔流的血液……他身子微弓向下,咬住唇。
旁邊忽伸來一隻清涼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範翕一震,立時睜開了眼,腦中的旖旎亂象消失。他有些失魂落魄般地看向握住自己手的主人,看玉女側過臉來與他咬耳小聲:“她們唱得蠻好聽的,可是有些我沒聽懂,你聽懂了麼?”
範翕眼瞼輕落,啞聲:“我也沒聽懂。”
玉女一頓。
黑暗中,隻有一盞燈亮著,玉女轉過臉來,認真地看著範翕。她伸手撫摸他額頭,摸到他額頭上的汗漬。他有些敏感地向後一躲,躲開她的碰觸,讓玉女愕然地眨了下眼。她憂心忡忡:“你是不是生病了?你若是不舒服,我們便走吧。”
範翕說:“不是你要來這裡麼,怎麼這麼快就走?”
玉女抱住範翕的手臂,柔聲道:“其實半懂不懂,也沒什麼意思。她們哪有你重要?哥哥,咱們回吧。”
範翕就喜歡她這般說,他勉強一笑,也不再多說什麼。他確實覺得自己需要迫切離開這裡,他怕自己再待下去會出什麼事。玉女輕聲細語在他耳邊的說話聲,她隻是叫他一聲“哥哥”,他都覺得是春.藥似的。
體內的血液再次汩汩湧動!
範翕知道自己不行了。
他的意誌力也就這樣了,再待下去,他說不定真的會控製不住自己。
是以玉女一提,範翕就拉起她,匆匆要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