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翕和玉女坐在馬車中鬨,她非常堅決地要他把衣服穿好, 而範翕又非常堅定地非要給她看一看。玉女再三保證也沒用, 又拿自己這個小表哥沒辦法, 便一會兒氣,一會兒笑, 又捶他肩:“討厭, 你不要再發瘋了!”
範翕挑高半邊眉, 外麵重火照入, 他的高挺鼻梁和秀遠眉宇間掠出一道陰影,映著光影暈然。任何女郎見了他這般模樣, 恐都要為之失神。
他有些怨玉女的不配合, 正要說話時, 外麵傳來泉安大聲的招呼:“成二郎!你回府了啊!今日回得這麼晚,恐是公務忙碌?真是辛苦了!”
緊接著, 成容風不悅的低沉聲音傳來:“你這麼大聲做什麼?我耳背麼?”
泉安麵容俊俏, 對成容風露出討好的笑。他說話這般大聲自然不是因為成二郎耳背, 而是為了給馬車中折騰的自家公子提醒——人家真正的哥哥回來了, 公子你該看看人家正兒八經的哥哥是什麼樣子。
反正肯定不是公子你的樣子。
車內聽到泉安的警示聲, 範翕和玉女都靜了一下,然後玉女目露慌色,她推開範翕,就要下馬車去。範翕衣衫半解, 長發半束, 他不願她這般走了, 就伸手來拉她,輕聲:“玉兒……”
而他這般低的聲音,被外麵的成容風捕捉。成容風略有些諷刺的:“哦,原來公子翕又來送我家玉兒回來了。現在什麼時辰了?玩到這般晚才回來麼,玉兒?”
車內玉女聽到外麵哥哥聲音,一陣心虛,臉頰更紅了。範翕還伸手來拉她,被她在手背上重重一拍,推開他的手。玉女一邊開車門下車,一邊回頭警告範翕,小聲道:“你衣裳都沒穿好,不許下來,知道麼?我哥哥會罵你的。”
範翕:“可是玉兒……”
玉女有些怕他不管不顧地跟著她下馬車,因範翕向來與她哥哥不太和睦。公子翕表麵溫柔、內裡愛使壞,是典型的表裡不一,非真君子之風。偏世人還真信他品性,因他第一眼看去,相貌實在太好。成容風一貫看不得範翕這個樣子,更不喜公子翕總將自己妹妹拐出去玩。
這二人一見麵,必然是要冷嘲熱諷一頓的。
玉女慌張地下了車,飛快關上身後車門,也將範翕不甘的半句話關到了身後:“……可是你還穿著男裝啊。”
玉女已經下了車,仰臉噙笑,對站在馬車前的成容風打個招呼。成容風將她上下一打量,目子一凝,微有厲色。他見妹妹如今形象真謂亂七八糟,一邊穿著少年郎的衣服,一邊梳著女兒家的發式,然而這發式也梳得不好看,分外潦草。
若非妹妹天生麗質,這般打扮,也太糟了。
成容風沉聲:“怎麼,公子翕現今架子這般大,到我府門口,連馬車都不下?”
玉女怕範翕真的出來,連忙上前挽住哥哥手臂,婉聲道:“哥哥彆這樣。他身體不舒服,我照顧了他一整夜。”
玉女側頭示意泉安,讓他們快些走吧。
成容風自是不甘願這般輕鬆放過範翕,天色已這般晚,範翕還拉著妹妹在外麵晃,成何體統?然而玉女溫柔十分,嘴又極甜,挽著成容風不停叫“哥哥”,又輕聲細語地為範翕解釋。玉女硬拖著成容風進了府門,讓成容風不與範翕計較。
踏入門檻,府門即將關上時,玉女忽然回頭,向身後的馬車看去。
她看到車上竹簾掀開,範翕正在望她,眸子黑寂似夜,麵容清致無雙。頰畔幾縷發絲飛揚,他蹙著眉梢,目若含著清愁,憂鬱又安靜地望她。
玉女一怔,緊接著麵頰滾燙。
她抿唇而笑,對坐在馬車上的小表哥眨了眨眼。範翕眼睛輕輕亮起,捕捉到她回眸一笑的風采。然緊接著,長公主府邸的大門就關上了,讓範翕頗為悵然。
--
大約是成容風將自己那夜在府門外遇見玉女和範翕的事與長公主說了,接下來幾日,長公主就看著玉女,不讓玉女出門。好在玉女本就不愛出門,她對此都沒什麼感覺,整日在府上待著也很安然。
長公主則經過二郎提醒,才思忖起來。玉兒如今一日日大起來,已經十四五歲的小女郎,又生得花容月貌、風流天成,該到說親的年齡了。
但玉女自幼和範翕玩得好……長公主沉思下,覺得自己需要試探下範翕的態度。
於是範翕再一次登上府門時,他沒有被直接領去找玉女,而是被帶去了長公主麵前。範翕裝模作樣地對長公主行禮,長公主打量著他,對他基本滿意。畢竟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雖是調皮了些,但他和玉兒是真的很好。兩家又是親上加親,玉兒若是嫁了公子翕,日後想常見到,總是比嫁給彆人家更方便。
何況公子翕正年少。
男子二十而冠,換到王室,便是二十才會封王,才會離開洛邑去諸侯國長居。
然範翕不一樣。範翕是周天子最寵愛的兒子,範翕現在不過十六,他不必遠離父母去什麼諸侯國;恐即便日後封了王,周天子也會尋借口將範翕留在洛邑。
長公主對範翕沒什麼不滿意。
湖陽長公主思量一番,便含笑與範翕閒話家常:“虞夫人近年在為你說親,怎麼最近不曾聽到動靜了?可是已經說下女郎了?弟弟倒是瞞我瞞得好。”
範翕麵一紅。
他微羞赧,道:“我也不知道……”
長公主好奇問:“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女郎,可要我為你介紹下?”
長公主與範翕在廳中說話,玉女早早得侍女通報,說範翕來府上找她玩。然範翕被母親叫走,她擔心母親為難範翕,就悄悄過去想帶走範翕。然她到大廳外,聽到母親和範翕的對話,不覺又停住了腳步,側耳傾聽——
聽廳中那位小表哥害羞道:“我喜歡長得好看的,性格溫柔的,又要賢惠多才些。賢惠萬分重要,隻有賢惠,我日後納妾,她才會……”
長公主聽著不對:“等等?你現在還未娶妻,就想著日後納妾了?”
範翕道:“姑姑,我是與你說實話而已。但是我自然不會對外人那般說呀。男子三妻四妾不就正常麼?”
長公主:“……”
範翕自然不知道長公主對他的印象就此差了下去。
長公主淡淡道:“這樣呀。那玉兒也長大了,我近日要準備為玉兒說親,你那邊若是有合適的郎君,多多向我推薦。畢竟你是玉兒的表哥,要多多為她著想,對不對?”
範翕怔一下。
顯然沒想到玉女要嫁人了。
他吃驚萬分,脫口而出:“玉兒那般小……”
長公主厲聲:“女子十五及笄,及笄便可嫁人,已經不小了!你也是,不要整日拉著玉兒混玩!你們如今年齡已經大了,該有些分寸才是。日後你不得每日都來我府上找玉兒玩,每夜戍時之後,你不得登我府門。知道了麼?”
範翕怔忡。
未料到長公主對他這般嚴厲。
他從小一直以為這位姑姑和善活潑,對他一直很好。
範翕失魂落魄地低頭:“是。”
心中卻怪不舒服的。
但他受到的責難這麼多,範翕一時竟分辨不出來讓他最不舒服的,到底是哪一條。
--
範翕回去失眠了一夜,次日在泉安的勸說下,才重振旗鼓。他重新有了精神,被泉安勸說著要當一個好哥哥——妹妹長大了,要嫁人了,哥哥怎能不問不管?
範翕便沉思:“你說的有道理。玉兒的夫婿,必須是我滿意才行。不然她夫婿日後就如長公主那般,不許我登門見玉兒,那怎麼辦?”
泉安笑而不語。
大約旁觀者清,他真覺得公子有時候想得太多,有時候,又未免想得太少。公子恐是真的不清楚他和玉女相處時是什麼樣子,就他那般樣子,誰家女郎夫君可能讓他登門?
範翕不管。
範翕活過來了,他積極地要幫妹妹挑選夫婿。
是以昨日長公主才批評過他,讓他不要總來長公主府邸,次日長公主要出門時,就得侍女通報說公子翕又來了。長公主疑心範翕是特意挑她急著出門、沒空收拾他的時候來登門,等長公主在府門口見範翕一麵,聽說長公主要走,範翕還露出驚訝的樣子,恭送她。
範翕神色太真誠,長公主弄不清楚他是真的假的。然長公主近日被一個郎君追慕得火急火燎,急著出門躲,便也沒多管範翕了。
而範翕看長公主的車馬離去,才露出笑。
他當然是特意挑的時間登門,不光挑的時間好,若有可能,他巴不得找機會讓長公主不要回府,不要管他和玉兒。
--
玉女剛午睡起來,正對鏡貼花黃,便聽說公子翕來了。她仍坐在妝鏡前不動,兩手掌中揉著香澤,長發梳至腰下。透過鏡子,她看到範翕拿著一竹卷進來。玉女透過鏡子看他,範翕讓侍女們下去,見玉女仍在梳妝,他過來,俯身抓住她的手,要聞她手上的香。
他清涼的鼻尖輕蹭過女郎軟軟的手心,女郎一瑟縮,抬目覷他。
範翕笑:“你新調的什麼香?以前沒聞過。玉兒好厲害。”
玉女抿唇忍笑,對著鏡子,對俯身的郎君皺了一下鼻子。她嗔他:“我唇脂還沒塗呢,你好好坐著,不要湊過來。”
範翕道:“我又不做什麼,看看你罷了。”
說著,他長袖一展,坐在旁邊,當真隻是盯著她側臉看。玉女低頭,一邊揉著手中的香澤,一邊輕聲道:“你出了些汗,後頭已備下衣物,你去換身衣服吧。”
範翕應了一聲後,就起身去屏風後了。他常來她這裡,玉女這裡自然常日備著他的衣物,不光衣服,男子的腰帶、玉佩、發冠、鞋履,這裡都是不少的。範翕在玉女這裡留了不少舊物,也是為了來往方便。
等範翕回來,果真換了一身青色長袍。他撩袍入座,翩然風流。玉女一邊透過鏡子看他,一邊問他:“你是不是把我母親故意支走了?”
範翕不以為然:“誰讓她不許我們見麵。”
玉女轉過半個肩,垂目看他:“我母親說錯了麼?你不覺得我們見麵太勤了麼?你整日閒了就來我們府上,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你的府邸。你的府邸還在修著呢。”
範翕頓一下。
他作出一副感天動地的好哥哥模樣,責怪她道:“你怎麼也說這個?玉兒,我不是那般不講道理的人。我這次來,特意帶了洛邑大好兒郎們的資料給你。若不是為了你的幸福,我會這般用心麼?我是真好心,你們錯怪了我。”
玉纖阿愣住,回過身上下打量他——這人是認真的?
範翕揚了揚自己手中一直不肯放下的竹簡,眉目輕垂,細潤溫和,如秋山般明淨。
--
午後窗下,竹簾輕卷,下方竹影與窗下花影在地磚上婆娑搖動。
樹葉沙沙掠窗,少年公子與少女一起坐在窗下,共看一卷竹簡。兩片葉子打著旋兒落在竹簡上,夏風過簾,舍外侍女們三三兩兩地坐在台階上,或閒話,或打瓔珞。
幽靜十分。
然這不過是看起來美好,待玉纖阿和範翕一起看起竹簡上的內容,之前的和氣就蕩然無存了。
玉女與範翕肩並肩,看著竹簡上的字句。這些資料看起來,與之前玉女在範翕那裡看到的女郎們的資料分外像。既有簡單的介紹,又有畫像說明。有些人,玉女偶爾也是聽自己的家人朋友們提過的。
範翕向玉女邀功道:“你看,我確實待你很用心吧?”
玉女唇角噙笑,沒有回他,她看了一會兒竹簡,目光閃動,忽指著一個人名說:“我覺得他分外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