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的規矩,大朝僅在每月朔、望日舉行一回。大臣們出入宮門需有“門籍”,門籍上載有姓名貌狀。無門籍者不可擅入宮門。
景帝朝時,魏其侯竇嬰惹惱了竇太後,竇太後下令除其門籍,便是不許他再入宮來。
大朝之外,大臣們各自辦公,遇有事要奏,也可入禁苑奏事。武帝勤勉,當政之時,宮中朝臣往來,奏議不斷;至如漢初時的惠帝,朝政落於其母呂後之手,大臣們數月都未必能見惠帝一麵。
劉藻想好了要勤勉,但她發覺,皇帝要勤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宦官將竹簡奉上書案,劉藻低頭打量了兩眼,竹簡帶了些黃色,顯然已放置許久,並非新鮮的奏報。劉藻翻了幾卷,才知皆是諸子百家之著作,並非朝政案牘。她愣了一下,問道:“這些竹簡,可是禦史大夫給的?”
漢承秦製,用的也是三公九卿製。
三公九卿製是當年李斯為秦始皇製定的。三公是指太尉、丞相、禦史大夫。太尉掌兵事,武帝時,改太尉為大司馬,多由大將軍兼任。丞相掌政務,統領百官。禦史大夫則執掌群臣奏議,監察百官,下達君王詔令。
劉藻要看百官奏章,自是向禦史大夫討要。然而得來的,卻是些古籍,與朝政毫無乾係。
派去討要文牘的宦官回道:“皆是禦史大夫給的。”
劉藻默然,她想過大臣們興許會以陳舊案牘搪塞。她對朝政一竅不通,便是陳舊案牘,也能學到許多,隻要拿到,就好了,卻沒想到,禦史大夫竟會直接拒絕。
禦史大夫楊敞,便是昌邑王退位那日,見了青魚佩痛哭武帝的老者。當日他是第一個提議另立一君的大臣,也是在她拿出青魚佩後,第一個痛哭流涕,斷定這是武帝之物,並對她身份深信不疑的大臣。
自那時情形觀之,楊敞似乎是一純臣,並不討好旁人,凡事秉公而行。今日看來,又非如此。他亦有私心。
劉藻隨意拿起一卷竹簡,放到身前,將竹簡展開。上書文字竟是小篆。她又連換幾卷,皆是小篆。
秦始皇統一六國,推行“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小篆便是那時推行六國,成為官方文字。小篆字形優美,形式奇古,頗受士人喜愛,也因複雜難書,不易學習,而受人詬病。
秦二世而亡,大漢定鼎,漸漸用起了隸書,隸書較小篆更為簡潔,劉藻識字,學的便是隸書。眼下這竹簡用的小篆,她讀得甚是吃力,許多繁雜之字,皆是靠著字形猜測是何事。
她的容色愈發沉下來,先是文牘未曾討要到,而後又是小篆來為難她。再好的脾氣,也免不了焦躁。
春和侍立在旁,略略顯出惶恐之色,留意著小皇帝的動靜,忖度著陛下若是發怒,如何勸好。不想過了數息,小皇帝緊簇的眉頭一點點舒展開,她的眼睛也沉靜下來,一手按在竹簡上,一手撐著下頷,仿佛全神貫注地讀起書簡來。
春和大半生都在宮中,算是昌邑王,這是他侍奉的第四位君王,他的目力自是毒辣,見此,不由暗歎,陛下了不得,年歲稚嫩,卻能收斂脾性,克製怒意,非常人也。
劉藻的確收斂了脾氣。
禦史大夫這般敷衍塞責,她自是生氣,隻是她又想到,如此行事,是有人指使,還是他有意為之。倘若前者,何人指使?禦史大夫位列三公,朝中能指使得動他的,能有幾人?若是後者,他又意欲何為?
她想不出禦史大夫意欲何為,但她卻能猜出一些誰能指使得動他,無非太後、大將軍與丞相。大將軍在擁立昌邑王敗北,又何來膽量,試探新君?想必不是他。太後與丞相二人間,又是何人?
這二人她今日都見過。劉藻腦海中浮現出丞相的模樣,她略感煩躁。大朝後,謝相直入承明殿,至君王床前,甚是無禮,宮人們未曾阻攔,可是畏懼她的權勢?
劉藻一麵思慮,一麵凝視竹簡,她看了半日,隻認出論語二字,竟是儒家典籍。天色暗了下來,殿中又添了兩盞燈。
劉藻對謝漪生出不滿來。偏生這時,腹中又悶悶地疼了起來,一宮人入內,捧著一耳杯,杯中是黑漆漆的藥汁,聞上去便很刺鼻。這是醫官給她開的藥。
劉藻接過,一口氣喝完,口中俱是酸苦,她忙又飲清水漱口,過了許久,口中藥味才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