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去,室中又複安寧,仆役小心合上門。謝漪又將目光落回身前竹簡上,情緒毫無波動。過去許久,她的眉心,方微微蹙了一下。
這些事,劉藻是不知的。她開始盼著能見謝漪,想方設法地召見她。偏生又不肯顯得心急稚嫩,宣召緣由也非得尋得合情合理。
幸而歲末,朝政繁多,劉藻當真有許多事,要與謝漪議。
她們先議朝政,議過之後,劉藻總要見縫插針地與謝漪多處一會兒,問一問當年之事。她的母親去世多年,她記不得她的模樣,乃至記憶中也無她的痕跡。她少不得要問一問,母親是何模樣,是何秉性。
謝漪也認真回答她,將她所知皆告訴她。劉藻聽著她描述,腦海中浮現一女子,身著宮娥服色,膽小怯懦,卻又堅韌不屈,頂著風險,將她生了下來。
她其實並不怎麼懷念母親,因她從不記得她。但她聽了謝漪所述,卻又前所未有地想念起她來。倘若母親還在,她就能孝順她了。
劉藻也會問一問衛太子之事。衛太子是一忌諱,宮中無人提起,大臣們也是能不談便不談。她隻能問謝漪。
謝漪對太子,要對那宮娥更熟悉。
她們坐在窗下,窗外下著雪,天色晦暗,殿中點了燈。
謝漪望著潔白的飄雪,一點一點述說分明。
“太子與武帝政見不同,他寬仁,愛惜黎庶,不喜刀戈。但他做了多年太子,城府自然是有的,即便見解與武帝相左,也不至於頂撞武帝,故而武帝雖恨太子‘軟弱’,其實從無廢太子之念。”
太子立了三十年,皇帝培養了他三十年,哪裡會說費就廢,太子軟弱確使武帝遺憾,但是換個角度,若是太子精明果毅,殺伐決斷,武帝便能滿意嗎?怕是更心生忌憚。
劉藻以為謝漪接下去便要說到那場慘事了,誰知她話音一轉,又說起一些日常瑣事來。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譬如百濟貢明珠,太子得之,奉於皇後。再如皇後壽誕,太子與公主如何賀壽,也有太子讀書,曾因小小失察,出過無傷大雅的笑話。
聽來都是冷酷宮廷中難得的暖意。
劉藻聽得口角帶笑,可她忍不住,又道:“您為何不與我說一說巫蠱之禍。”
巫蠱之禍是慘事,使她家破人亡,可她是皇帝,於皇帝而言,這樣一件使得朝野動蕩,使得國失其儲的大事,顯然更有意義。
謝漪聞言一頓,有些無奈地望著她,道:“我總覺陛下還小,不願你經曆陰暗。”縱然起初她做權臣之態,欺辱君王時,其實也不曾與劉藻多少難堪,她還是不忍心,隻在劉藻看不到的地方下功夫,做給太後看。
她話中全是愛護,自是使劉藻高興,她有些羞澀,又有些不服氣,道:“過了正旦,我便十六了,是大人了。”
她說著話,目光炯炯地盯著謝漪,又添了一句:“是大人,故而能自擇偶,填充椒房。”
謝漪還未察覺小皇帝望向她的目光,簡直欲噬人,而是關切道:“上回陛下醉酒,提起有心愛之人,不知是哪家郎君?”
劉藻一呆:“醉酒?”
謝漪笑了笑,容色溫柔:“便是陛下醉臥涼亭那回。”
不必她提醒,劉藻便想起來了,她統共隻醉過一回,自然能記得起來,隻是她不知她還與謝相說過話。胡敖誤事。劉藻暗自惱怒,臉頰則紅透了,支支吾吾道:“我,我還與您說了什麼?”
知她害羞,謝漪自不會有意逗她,一麵想著少女心事真是可愛,一麵道:“隻央臣不要立皇夫,又道有了意中人。”
她那時也想過,既然有了意中人,順勢立這位小郎君為皇夫,豈不大好?隻是那時,她的立場,也不好問得太深。
劉藻臉頰更紅,目光也跟著飄忽,不怎麼敢直視謝漪。
可是使陛下為難了?謝漪奇怪,笑道:“陛下既是大人,連意中人都不肯相告嗎?”
劉藻不是一個能被激將的人。隻是謝漪的笑容,使她不能抵擋。她忽然伸手,覆上謝漪的手背,謝漪有些茫然,低頭望向劉藻的手。
劉藻頓時難受起來,她此前無所顧忌,隻想等謝相還政,便要為所欲為。這想法雖幼稚可笑,卻是她能想到最好的主意,將人強留在身邊,無論如何都要得到她。可眼下,她怎麼敢,怎麼能對與她有大恩的姑母為所欲為?
更令她迷茫的是,如此疼愛她的姑母,又能否對她生出愛意。
陛下覆上她的手卻不說話,謝漪奇怪,她抬頭,卻見陛下的眼中有苦澀。但這苦澀很快便被掩了下去,皇帝對她乖巧地允諾:“總有一日,會說與謝相的。”
謝漪且不能忽視她方才一閃而過的苦澀。
她遲疑片刻,又想陛下沉穩有度,不能說不願說之事,必不會泄露。她問一問也無妨,陛下不願說,她就罷,絕不逼她。
謝相做此想,放緩了聲音,關切道:“陛下心中有事,莫非是與小郎君之事不順?”
她竟主動問起來了,劉藻不禁苦笑。心愛之人主動提及,誰能無動於衷?她思忖片刻,終是忍不住說了出來:“她還不知我的心意。”
謝漪皺眉,大是不悅,覺得孩子受了委屈,對那小郎君也不滿意起來。但看到小皇帝的神色,謝漪又收起了怒意。陛下仿佛很是傾慕那人,她若口出不滿,怕是會令陛下為難。
一麵是傾慕之人,一麵是待她有恩的姑母,夾在中間,必是不好受。
自劉藻知曉了往事,謝漪便不再掩飾她的疼愛。她不忍皇帝為難,便順著她,問道:“陛下為何不與他坦誠?”
聞得此言,劉藻覆在她手上的手一顫,望著她道:“因她必然會拒我千裡。”
這下,為何皇帝不順勢立那人為皇夫也清楚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謝漪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她什麼都不說,使得劉藻不安,她不由問道:“依謝相之見,我當如何是好?”
謝漪道:“陛下自決之。”
劉藻頓覺委屈,更是心酸,連心思都沒挑明,隻是與她說她有心上人,她就這般淡然冷漠。有朝一日,她忍不住,與她言明,她怕是更避之不及吧?
小皇帝一下就低落下去了。雙唇抿得緊緊的,眼眸顯出倔強之色,那倔強中又夾雜委屈與難過,看得謝漪好生不忍。
她歎了口氣,終是道:“陛下喜歡,則自為之。”
自為之?劉藻一呆,眼眸浮現少許亮色,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可自為之?”
謝漪點頭。
劉藻忍不住彎彎唇,又問:“她若不願呢?”
謝漪道:“試一試,總好過退縮不前,來日悔恨。”
小皇帝的眼睛頓時像灑滿了星星點點的光輝,亮得奪目。謝漪也忍不住笑了笑。窗外的雪,不知何時也停了。
這樣的對話,時常有。
劉藻愛極了與謝漪相處,坐在殿中閒談,往殿外散步,若非冬日,積雪難行,她怕是要想與謝漪往宮外遊玩。
她們相識太久,相認太遲。劉藻滿腹疑問,每回問一些,好似不能儘。
這日,她提起謝漪為何先前偽裝權臣。
謝漪也不再隱瞞,坦誠相告:“怕太後對君不利。”
劉藻歪頭看她。
謝漪解釋:“太後之勢,宮中猶盛,我在宮中插不上什麼手。唯有陛下自強,使宮人傾向於你,方能使太後之勢自瓦解。”
簡單說,除了個彆太後安插在未央宮中的心腹,多數宮人是牆頭之草,見機行事。一旦皇帝將宮人縷清,謝漪便不必受掣肘。
眼下,劉藻已成了大半,她已成大勢,除去太後心腹,餘下之人皆已拜服。
劉藻聽明白了,她忽想起一事:“春和格外留意飲食,像是怕人下毒,他與我暗示昭帝之死彆有內情,可是太後……”
她話到此處,便打住了,但未儘之語,謝漪自是聽出來了。她搖了搖頭,否認道:“不是太後。”又道,“春和在昭帝駕崩不久便來尋我,說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