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漪知她有話要問, 卻不料竟是問這個。
劉藻提著一顆心, 等她回答。
殿中無旁人, 謝漪來時, 劉藻便將宮人都遣走了, 原先以為, 她是想靜靜地與她說話,不受人攪擾,目下方知, 她問這話, 不是心血來潮, 也不是衝動,而是早有計劃。
謝漪置於膝上的指尖抽動了一下,心也亂了。
劉藻並不催促, 她自是緊張,也懷了奢望, 卻又極有耐心,等著謝漪回答。
謝漪心亂, 卻隻一瞬,她很快鎮定下來,反問道:“陛下何以有此問?”
她沒有正麵回答, 倒像是在試探她的心思, 為何忽然提起, 又有何計量。劉藻明白謝相的用意,她的心沉了一下, 能這般冷靜的算計,謝相多半依舊無心。
劉藻站起身,自禦座上坐下,到謝漪身旁。
謝漪的身子欲往後退,卻又強行忍住了,維持著麵上的平靜……
劉藻沒有發現她的退卻,在她麵前坐下了,說了句話:“過了年,我就十九了。”
她的容貌有了很大的變化,五官長開了,個子也高了,有著正當青春的朗朗朝氣。謝漪看著她的麵容,唇角動了一下,心中想道,過了年,我就三十又三了。頃刻間,傷感無限。她維持了麵上的沉穩,語氣平淡道:“陛下長大了。”
劉藻笑了笑,點點頭,道:“是啊,所以謝相就不要當我是孩子了。”
謝漪也笑:“陛下英明果毅,許久之前,臣就不將陛下視作孩子了。”
聽她誇獎,劉藻方才還稱得上鎮定的神色頓時就有了破綻,臉頰紅了紅,望向謝漪的目光也有了欣喜與羞澀。
單純美好得讓人無法不心動。
謝漪不忍看她,也不敢看她,微微偏移了目光,道:“我對陛下的心意,從無變更。”
劉藻眼中的欣喜還未退去,瞬間便凝住了,眼中一片悲涼,但她很快就改了容色,忍著遍布全身的悲傷,笑著道:“我料是如此,倒與我所想一樣。”
說罷,她站起身,在殿中踱了兩步,背對著謝漪,道:“不過我要與謝相說的,卻不是此事。”
她身量高了,又兼消瘦,身形極為修長,腰間束一玉帶,便是俊秀少年模樣。謝漪看著她的背影,看到她微微抬了下頭,停了片刻,方繼續說下去:“外祖母沒了,讓我想了許多。今日是要向謝相乞求憐惜。”
她說到此處,謝漪就已明白她要說什麼了。
“過去兩年有餘,我做了許多傻事,在謝相麵前蹩腳掩飾,還自以得計,當真遮掩過去了。直到謝相欲掛冠而去,方知不過是謝相容忍我,沒有揭穿罷了。”
劉藻說著,踱回謝漪身旁,又坐到遠處。謝漪第一反應,便是去看她的眼睛,看其中是否有淚。
“我愛慕謝相,是十五歲那年的事,那年夏日,我忽然開了竅,往謝相身上寄托了無數傾慕,總覺謝相無人能及。那句椒房殿有卿一席之地,是我的真心話。”這還是她第一回坦坦蕩蕩地在謝漪麵前,說她愛慕她。
謝漪聽出她話中的意思,這並非表白,而是在做結語。
果然劉藻也不必她搭話,徑直往下說:“後來知曉了謝相恩惠,那愛慕中更添了敬意,我待謝相便更執迷了。我年少無知,總想憑著真心,不至於得不到謝相青睞,我們總有一日,會從君臣、姑侄,變作帝後、夫妻。”
“再後來的事,如當頭棒喝,使我看到你我間的深淵,更使我無地自容,你與我有恩,我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步步緊逼,使你為難。遇上我,大約是你的厄運,叫我拖累了近二十年不提,還遠不得近不得,處處都要顧著我。”
“我但還知一分廉恥,便該由你離去,過幾日舒心日子。可外祖母沒了。”不知因說到了外祖母,還是這一字一句下來,觸動了心腸,劉藻眼眶通紅,頓了頓,方能撐著說下去,“我不禁就想,倘若謝相再離去,我還餘下什麼?孤家寡人,連句知心話都無處去說。這未央宮大得很,天下更是無邊無際,我若孤單一人,空蕩蕩活著,那還有什麼意思。情意再深,又有什麼用。”
這麼多年了,此事也該有個了結。
她自袖中取出一卷竹簡,正是當日謝相呈上的請辭奏疏,說道:“謝相留下吧,留在我身邊,我會放下,你我往後隻論君臣,隻論姑侄。”
她說完了,將奏疏遞到謝漪麵前,請她收回。謝漪低頭,望著奏疏,卻沒有接。
劉藻便是苦笑,也是,口說無憑,謝相怎會輕易相信。她閉了下眼睛,像是下定了決心,望著謝漪,道:“最遲二十歲,我會擇一皇夫入宮,生下太子。”
謝漪怔然,輕聲問道:“皇夫?”
劉藻點了點頭:“到時,太子之名,還請姑母來取。”
謝漪接過奏疏。
劉藻鬆了口氣,她再也不必擔心謝相會離開了。
謝漪握緊那卷竹簡,站起身,道:“臣且告退。”
劉藻起身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