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陳教授為何會被下放, 這話說來可就長了。
不過簡單來說,就是陳教授被他的學生給舉報了, 那學生也不是彆人,正是當初被陳教授帶下來觀摩學習龍鳳山趙太後墓的幾個學生中的一員。
當初陳教授在考古的時候就說了一些敏感話, 那時候楊先生還兩次阻止了, 原本想著身邊除了大崗屯的人,也就陳教授幾個得用的學生,應該也不會有多大問題。
畢竟在楊先生跟陳教授看來,大崗屯的社員們,雖然沒啥文化, 可都是熱情淳樸的好同誌。
就像是老支書,為了能讓社員們過上好日子,哪怕是被上麵領導在大會上點名批評也不在乎。
這樣的為民服務的態度, 讓楊先生跟陳教授很受感動,對大崗屯眾人的印象也就自然而然的帶上了一層濾鏡。
可哪曉得, 都過去那麼多年了,那幾個學生都從陳教授手下畢業參加工作了,竟然還有人冒出來舉報陳教授,據說就是為了向組織上表忠心, 爭取一個職稱上的評比。
江紅軍也了解得不多,說到這裡, 也不由搖頭。
老支書更是在旁邊往腳畔吐了口唾罵,罵道:“這些壞了良心的畜生,為了那點好處, 連恩師都能禍害!”
老支書以前也是在私塾裡蹭過課的,在師生關係這上麵還是比較老一套的。
正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傳道授業解惑的恩情,那真是堪比父母的恩情。
青梅也不由皺眉,不過這種人性險惡背叛的戲碼,她已經看得太多了,沒甚感想。
皺眉隻是因為想到陳教授被下放到他們大崗屯,那以後紅&衛兵會不會經常來?
批&鬥這樣的事,是不是也要落任務到他們大崗屯?
江紅軍讚同的點頭,繼續說起陳教授要過來的事:“聽說現在首都那邊鬨得很厲害,學校裡都不上課了,大家都人心惶惶的,誰也不敢多說半句,就怕說錯了話被逮進去……楊先生因為是留學回來的,聽到風聲就躲出國了,離開的時候還讓陳教授一起,陳教授沒答應。”
說到外麵的形勢,哪怕江紅軍就是個小小的支書,也不由滿臉悵然:“這次陳教授能被分到咱們大崗屯,也是楊先生走之前托了關係,讓人關照著。今天我去開會,就有個乾事私底下跟我說這個事,讓我這兩年多照顧照顧陳教授。”
楊先生都把陳教授托到他們大崗屯來了,可見也是實在沒辦法可想了,隻能想到大崗屯這個他們曾經來帶過一段時間的山村。
老支書對照顧陳教授的事很讚同,“像陳教授這樣的人,咱們能幫一把是一把,還不知道來之前受了些啥苦頭。紅軍,一會兒就把咱們家的那間空房子給收拾出來,等陳教授來的時候,就住進去。”
江紅軍皺了皺眉,想說什麼,不過最後到底沒說。
他是擔心這樣會連累自己家,可江紅軍也做不出來落井下石或者不管不顧那樣的事。
江紅軍歎了口氣,隻能琢磨著該如何提前找好由頭,回頭等上麵有人責問起來的時候,也好敷衍過去。
說完陳教授的事,江紅軍又隨口說了聲過兩天還要來幾個知青:“這兩年上山下鄉的知青是越來越多了,咱們這裡哪還養得起那麼多城裡娃娃呢。”
老支書歎氣,想了想,說:“那趁著這兩天也要忙完了,找兩個婦女去知青點把空房子重新歸置出來。”
陽臻跟小玲結了婚,就搬出了知青點,另外由陽臻自己出錢做了個房子。
韓江跟他們兩口子關係好,也跟著搬了出去。
知青點裡就隻剩下三個知青,另外羅敏結婚後,肯定是要搬去男人家。
知青下來多了,那就直接分男女,男同誌一間,女同誌一間,都睡大通鋪。
江紅軍找青梅來,就是讓她跟自己一起連夜去鎮上等著接陳教授,說完了事,江紅軍就讓青梅回家吃飯。
至於留飯?趙三明燒的飯整個屯子都找不出比得過的,江紅軍也不好意思留青梅放著大魚大肉不吃,來自己家吃糠噎菜啊。
這會兒時間也不早了,青梅回去吃飯的時候,江紅軍又去點了幾個民兵。
對這幾個民兵,江紅軍就沒像對青梅那樣說得詳細了。
等忙活完,江紅軍又胡亂吃了點晚飯,這就帶著人離開了大崗屯。
走在半路上的時候,一行人就點上了火把,路過沒人煙的荒地樹林時,山上時不時傳來狼嚎虎嘯。
好在這些人都聽習慣了,也毫不在意,都埋頭趕路。
到鎮上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可公社卻還亮著,十多名乾事忙來忙去的不知道在登記啥,江紅軍讓青梅帶著其他人等著,自己去跟一個端著搪瓷杯指揮現場的領導搭話。
那領導是新提拔起來的,大家都叫他姚主任,據說是啥革&委&會辦公室的辦公室主任,態度很傲氣,看人都斜著眼看。
看見江紅軍過來,姚主任拉著驢臉不搭理人。
江紅軍也不介意,低聲下氣上前笑著往他手裡塞了包煙。
姚主任垂著眼皮子瞅了瞅煙盒上的名字,嘿,大前門,算是好煙了。
於是姚主任咳嗽了一聲,態度好了一點,也搭理江紅軍了,“你們屯來的還挺積極的啊,跟那兩個臭老九是老相識?”
江紅軍一聽,不對啊,咋聽起來是兩個人?
不過也知道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討好地笑著擺手:“姚主任,瞅你說的,俺們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民,哪能跟那些人認識啊,這不是響應組織上的號召嘛。”
“我爹是老黨員,當年還跑出屯子跟解&放&軍一起打過鬼子,那思想覺悟,絕對是杠杠滴。我今天回去一說,有思想覺悟不夠的壞分子被領導們放到咱們大崗屯進行改造,我爹二話不說就讓我趕緊帶人來押回去,一定不能辜負了黨跟組織上的信任!”
姚主任聽完,滿意地點頭,給了江紅軍一個讚賞的眼神,也拿腔拿調的說:“有這樣的覺悟,不錯不錯,我們啊,就需要你們這樣的好同誌在工作上給予支持與幫助。行了,人就在那邊跪著,你們去把人領走吧。”
“對了,記住,一定要時刻關注這兩個人的思想改造問題,每個月都需要上交一篇悔過書。”
江紅軍趕緊又是賭咒發誓又是表忠心,表示一定會好好配合組織上的工作,對這兩個思想犯也百分百嚴厲看管。
饒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江紅軍看見牆角被按著腦袋跪在一堆碎石子兒上的陳教授時,也是心裡一酸。
想想當初陳教授多好一人啊,雖然年紀不小了,可在山上,每晚圍著篝火給大家夥兒講外麵的風景故事時,那雙充滿智慧的眼睛是多麼明亮閃耀啊。
可現在呢,花白的頭發淩亂不堪,上麵還沾著不知道是啥的東西,把頭發黏得一捋一捋的。
臉上淤青不少,嘴巴也乾得裂出了好些口子,都流血了。
身上更是沒個乾淨地兒,一件白襯衣早就撕得破爛不堪,也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了。
而陳教授跟他旁邊的另外一個人,脖子上還屈辱地掛著牌子,雙手被綁在背後。
江紅軍腳下一頓,繼而馬上收斂好情緒,也不敢看陳教授了,趕緊露出討好地笑,去跟看押二人的紅&袖&章交涉。
聽說是姚主任讓來領人的,拿著熗杆子的紅&袖&章也不敢故意再為難人,抬腳踹了陳教授跟他身邊那個人,嗬斥到:“趕緊起來,這個是大崗屯的支書,來押你們走了!”
陳教授一聽是大崗屯的支書,也是愣了一下,神情恍惚地抬頭看過來。
江紅軍怕他麵上露出啥端倪,臉上一板,故意凶神惡煞地也踹了陳教授胳膊一腳:“看啥看,還不趕緊起來跟著我走!你們這群思想有問題的壞分子,真是忘恩負義的狗東西!想當初還沒解放的時候,俺們過的是咋樣的苦日子?現在的好日子都是咋來的?真是不惜福……”
江紅軍一邊罵罵咧咧,一邊伸手去拽兩人,像是不耐煩等他們慢吞吞的動作似的。
周圍的紅&袖章以及姚主任都很滿意江紅軍這樣的思想覺悟,深覺有了這樣的民眾基礎,他們的工作才能辦得紅紅火火。
陳教授已經又累又餓又渴了,跪來跪去不說,還被逮著遊了好些街,可以說從首都的街遊到了東北省省城的街,然後又來到清水鎮的街繼續遊。
身上受傷不說,精神上也被摧殘得十分恍惚了。
其實這時候,陳教授都已經忍不住一次次地想要結束生命了。
可他又擔心自己真自殺了,怕是又要被蓋上什麼大帽子,以至於連累親朋好友。
所以陳教授沒自殺,卻也沒啥活下去的欲&望了,隻盼著自己早些被折磨死,也好乾乾淨淨的來,乾乾淨淨的走。
雖說是被押到了清水鎮,可陳教授也完全沒想到會這麼湊巧,自己就被分到了大崗屯。
剛看見江紅軍的時候,陳教授委實十分意外,要不是江紅軍及時踹出那看起來凶狠實則沒啥力道的一腳,精神恍惚的陳教授可能還真要露出破綻。
被江紅軍一頓劈頭蓋臉的喝罵,又被扯著胳膊站起來推著往前走,陳教授才算是回過神來,明白了江紅軍的意思。
他也沒力氣去配合,隻能垂著腦袋默不吭聲的順著江紅軍的力道往前走。
青梅跟其他幾個民兵隊的人就站在不遠處的昏暗角落,看著他們支書去熱臉貼冷屁股時,都很憤憤然。
還有一個人捏著拳頭想要衝過去,被青梅一把拉住了。
青梅什麼都沒解釋,可被拉的那個人也明白,自己要是真衝出去打了人,倒黴的不僅僅是他自己,還要連累支書。
也是這一次來鎮上,這幾個人才察覺到外麵好像要變天了。
江紅軍罵罵咧咧推搡著兩個蓬頭垢麵的人離開了燈火通明的地方,臉上的表情就變了。
等走到了青梅他們所在的角落,江紅軍更是渾身鬆懈了下來。
那姚主任不是好糊弄的,跟著他的那夥年輕小夥子也是一個比一個容易炸,雖然隻是短短二十多分鐘,江紅軍還是感覺精神很疲倦。
到這會兒也不敢露出馬腳,江紅軍沒多說什麼,隻是示意青梅他們過來,趕緊把陳教授二人給拎走。
這個決定是對的,因為姚主任那邊正眯著眼盯著這邊。
倒不是因為對江紅軍有懷疑,而是因為青梅的存在。青梅他們都消失不見了,姚主任才跟身邊的副主任說:“那邊那個,就是大崗屯的民兵隊女隊長?”
副主任推了推眼鏡,笑著點頭,看起來斯文得很,說的話卻滿嘴噴糞:“可不是嘛,一個娘們兒竟然當了啥隊長,前幾年還得了啥女英雄的稱號,也不知道跟多少男人上過炕。”
姚主任啐了副主任一口,說話卻是帶著笑:“老張,這就是你不對了,偉人領袖都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咱們是領袖最忠誠的戰士,應該徹底貫徹領袖的思想。”
張副主任諾諾稱是,還躬著腰拍自己嘴:“是是是,還是姚主任您思想覺悟高,我們都要更努力地向您學習,爭取不斷進步,早日趕上您的腳步!”
姚主任眯著眼笑嗬嗬地呲溜,喝了口茶水,心裡其實也是對青梅這個女隊長有點想法。
姚主任雖然才剛接觸這樣的工作,可也算是有點心得了。
被他們批下去的人越有名望,他們的功勞就越大,更彆說私底下抄家得來的那些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