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青的病並不嚴重, 一貼藥吃下去也就好了,這回隻是複診。
可憐一個小姑娘臉上生了疹子,窩在家裡十來天不敢見人, 差點沒悶出病來。
薑肆替她又重新敷好外用的藥, 聽她和門外站著的年輕人說話:“哥,等我病好了, 你可一定得給我帶好吃的。”她在吃藥, 難免要忌口。
門外的安平郡王怯聲:“這……這個得母親同意才行。”
“嘶——”薛青青差點跳起來:“薛平!你能不能爭口氣, 多大的人了, 能不能彆老聽母親的話, 自己也得站起來。”
她叨叨了半天, 薛平還是那副怯弱的模樣:“母親說的是對的, 我自然是要聽的。”
薑肆來的時候薛平還沒回來,這會兒聽兄妹倆說話便回頭看了一眼。
薛平的樣貌和他的性格很像,唇紅齒白, 體態風.流,若是把他和薛青青、許雲霧還有薛絎放在一塊兒, 誰都不敢說他們是一家人。
她在看薛平, 薛平也借著門口的光看她。
薛平曾經無數次幻想過自己的妻子會是什麼模樣, 但他總是想不出來, 他為人靦腆, 在外很少見到彆家的女眷,他母親一直催他該成親了, 也相看了不少人家, 但有些人家見他之前就拒絕了。
畢竟他盛名在外——誰家女兒也不想嫁一個看著比自己還纖細柔弱的男子。
時間長了、次數多了,他都不抱期望了,每次許雲霧一催, 他就跑去找薛準,反正能躲多久就躲多久。
如今乍一看見薑肆,那股靦腆勁又犯了,一張臉通紅,偷偷瞟一眼,就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薑肆看了半晌,覺得他這張臉有點像紅玉,那種清透的泛著熒光的紅玉。
她和許雲霧說起的時候還笑:“沒想到,你這麼一個大大咧咧的人,還生了這麼個心思細膩的兒子。”
許雲霧半晌沒說出話,然後翻了個白眼:“那誰知道呢?教也教過了,他改不了,我也沒辦法。”
她是真沒辦法:“好在咱們這樣的也不用擔心真娶不著媳婦兒,我最近相看著呢!保準挑個好的。”
薑肆斜眼看她:“當初你懷孕的時候說什麼來著?要我給孩子當乾娘,現在還做不做數?”
許雲霧正色:“當然作數,不過……你這個年齡,沒問題嗎?”
她多少有些擔憂。
畢竟如今薑肆是十八歲,一個十八歲的少女要當二十一歲少年的乾娘,怎麼看都像是要被議論的存在。
除此之外,她更擔心的是另一個:“你和薛準,果真沒打算再續前緣了嗎?”
許雲霧有些糾結,一方麵她也覺得好友現如今才十八歲,從前她們倆十八歲的時候可還沒嫁人呢,如果想要重頭開始也不是不行,另一方麵她又覺得,薑肆畢竟和薛準成親幾年,肯定是有感情的,就這麼放棄,會不會心裡頭難過。
她的糾結都寫在臉上了。
薑肆啞然:“倒也沒有,我都想好了。”
她往許雲霧那邊挨著坐了點:“你應該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吧?”
許雲霧說當然知道:“那些涉事的人都被處死了。”
薛準登基的第一年是用來穩固登基局勢的,第二年就開始清算舊賬。許雲霧之所以知道的一清二楚,還是薛絎回來告訴她的,那會兒薛絎每天怕得和什麼似的,生怕薛準砍完幾個兄弟又砍他。
和她說起這事兒的時候都發抖——那幾個兄弟從掖庭被拉出來的時候,身上一塊兒好皮肉都沒了。
以往也不是沒有淩遲這個死刑,但這麼多年還真沒怎麼聽說過誰是真的被劃了三千多刀的,大多百來刀就堅持不住死了,要是沒有深仇大恨,也不會硬不讓人死。
但這幾個人是真被活剮了的。
薛絎看完回來吐了好幾天,愣是病了幾個月才好。
也因為這個,薛準在外頭的名聲不大好聽,那些人才不會管他將人處死的原因是什麼,也不會去在意權力的爭鬥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們隻說薛準殘忍。
她此刻和薑肆說起的時候,也會覺得後怕。
可薑肆臉上並沒有任何的異常,也沒有懼怕,她隻是說:“是我虧欠了他。”
最開始他們的感情並沒有誰虧欠誰的說法,薛準也並不覺得她虧欠自己,可薑肆自己覺得有虧欠,如果換做是其他的任何一個人,她都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她對自己的感情再明白不過,隻是因為她愛他。
薑肆靠在許雲霧的肩上:“我不想再重頭經營一份全新的感情了,薛準就很好。”
許雲霧輕輕點頭:“你做好心理準備就好。”
談完心,許雲霧去準備宴客了,讓身邊的丫頭帶著薑肆去後園逛。
小丫頭還年輕,一直很好奇為什麼自家王妃和薑肆的關係那麼好,一路上話特彆多,薑肆插科打諢地逗著她進了花園,然後就看見了薛平。
他仍舊是臉頰通紅,見了薑肆便拱手相拜:“姑娘。”
薑肆才剛說自己是他乾娘,這會兒自然和顏悅色。
薛平心裡跟枯樹發芽一般,偏偏他又找不到原因,隻能低著頭、紅著臉,小聲地和薑肆說話。
園子裡四處開闊,也沒外人,還有許雲霧身邊的丫鬟,薑肆便沒拒絕,問了他一些念書的事情。
隻約摸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許雲霧另一個丫鬟忽然過來:“陛下來了!王妃請姑娘到前頭去。”
薑肆詫異。
她臨走之前還聽薛準說起他還有不少的奏折要批,興許要到半夜呢,怎麼這會兒來恒王府了?
她連忙往外走。
薛平左顧右盼,也小心地跟在她身後。
薛準坐在上位,底下是陪坐的薛絎,隻是薛絎跟屁.股底下著火了一樣,左扭右扭坐不住,他也不跟薛準說話,倆人麵對麵坐著,卻像是啞巴。
薑肆出來的時候薛準正在低頭吹茶,上好的碧螺春,淺淺洇著一汪綠。
聽見動靜,薛準抬頭,朝她笑,目光落在她身後,問:“方太醫沒和你一塊兒?”
薑肆說不在一塊兒:“他還有彆家要診,已經走了,說是興許不過來了。”
薛準哦了一聲。
薑肆便問:“你怎麼來了?不是還有奏折要看?”
薛準的眼神飄忽了一下,咳嗽一聲:“隻是路……”
一個過字還沒說完,他就看見了從後麵躡手躡腳出來的薛平,滿臉通紅,彆說像他在自己跟前了,他在自己爹娘跟前指定也沒這麼羞澀過,而他那雙眼睛還在看著薑肆。
薛準忽然就麵無表情了:“隻是忽然想起,奏折是看不完的,也該勞逸結合才對。”
薑肆並沒察覺有什麼不對:“說的也是。”畢竟年紀也上來了,不再和從前年輕時候一樣有精神,若是再休息不好,恐怕還要生病。
他們倆自顧自地說著話,旁若無人一般。
薛絎是早有心理準備,許雲霧問過薑肆以後就告訴了薛絎,所以他知道薑肆是薑肆。
但薛平不知道。
他一臉懵地看著薑肆和自己的叔伯聊天說話,語氣熟稔,態度親昵。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感覺自己有點不高興。
偏偏薛準叫他,薛平磨蹭了一下,上前行禮:“六叔。”目光又飄到了薑肆身上。
一直到所有人都坐下了,他的目光還是依依不舍。
薛準坐最上麵,薛絎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就坐左邊,對麵是薑肆,薑肆下首是薛平。
隔著一張小幾,薛平又蠢蠢欲動,提起來先前他們倆沒聊完的話題:“我娘前段時間……”
薛準在和薛絎說朝堂上的事情,薑肆被薛平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側耳去聽,她和許雲霧也有好久沒見過了,許雲霧又是報喜不報憂的性格,她總怕薛絎給她委屈受。
她聽得認真,薛準卻沒聽。
薛絎提心吊膽地說著早上禦史的事情,一邊忍不住抬頭去看薛準的臉色。
臨近黃昏,暮色斜陽,灑金陽光從外麵浦沿進來,混著窗棱的斑駁光影,影影綽綽,恒王府的堂口深,那點光照不到薛準身上,卻映襯著薑肆的半個身體,一半明、一半影。
本來薑肆穿的素色衣裳,偏偏爬上了夕陽的暖黃,唯有影子仍是黑的,慢慢落在了薛準的膝蓋上。
薛絎抬頭的時候,正巧看見薛準的手放在那團影子上。
他回頭看了一眼薑肆,再看一眼薛準,認出來他手停留的位置是在她頭頂簪著的步搖影子上,指尖微動,似在撥弄那一串圓珠。
但薑肆一無所覺,她仍含著笑聽薛絎講許雲霧的事情。
薛絎忽然打了個激靈,一股熟悉的害怕湧上他的心頭,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薛平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整個耳朵尖都是紅的:“爹?”
薛絎拚命給他使眼色。
薛平不懂,見他使勁眨眼不說話,以為他眼睛不舒服:“爹你眼睛不舒服就回去歇著吧?”
薛絎:“……”這孩子沒救了。
他隻能寄希望於薛準不會發火。
可等他再抬頭看薛準的時候,卻發現薛準仍舊保持著那個動作,手指沒動了,隻半握著拳,拿指節的邊緣輕輕挨著薑肆臉頰影子模糊的邊緣。
薛絎懷疑自己瘋了。
他怎麼能在這麼個動作裡,品味出了一點小心翼翼?
想象中的大發雷霆沒有,他甚至看見薛準微微撇頭,閉上眼不去看聊天的兩個人。
薛絎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