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桃一愣,扭過頭看見王小娟站在一側,幽幽地又問了一句:“餘老師,你也覺得我不要臉嗎?”
餘桃看著她,就像看著才去世半年的二妮姐,她鼻子一酸,搖了搖頭:“怎麼會?”
“王勇本來應該是我的男人,我十幾歲就知道要嫁給他,一直在家等了他十幾年,終於等到他回來了,可是他發達後,卻看不上我了,一心想跟我撇清關係。”
王小娟麻木地說著這句話,目光裡沒有一絲神采。
借著昏黃的燈光,餘桃第一次看“清”王小娟的臉。
這張臉很平庸,是時下普遍的瘦削,黑,頭發挽在腦後,額頭很大,因為一直沒有劉海,弄得額頭跟四方的一樣。
她穿著一件黑藍色斜襟褂子,應該是自己做的,款式還有舊時代的味道。
餘桃心裡一酸:“王大姐,我聽說你叫王小娟,我可以喊你娟姐嗎?”
“可以,我喜歡彆人喊我娟姐。”王小娟不自在地說道,“餘老師,我聽人家都這樣喊你,我能叫你餘老師嗎?”
“喊我餘桃,阿桃就行。”餘桃道,“我也是從鄉下來的,我老家在禹都崗平,你應該沒有聽過這個地方。”
“俺...不,我沒有聽過,我從小到大沒出過遠門,這還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呢,火車跑得真快,東北跟我們村一點都不一樣,真大,真好,這裡的人也好,穿的衣裳沒有補丁,還能吃飽飯。”
王小娟說話還帶著濃重的口音,所幸她也來自北方,餘桃能聽明白。
王小娟說著說著就沒聲音了,大概喊餘桃停下來,已經耗儘了她的勇氣。
王小娟說完,又說道:“可是,這裡再好,也不是我的,我根本沒想勾引勇子。”
見餘桃不吭聲,王小娟以為餘桃心裡看不起她,聲音裡都帶著澀意:“餘老師,你是不是也以為,我勾引了勇子,才讓李愛麗氣得快流產了啊?”
她又急切道:“我真沒有,勇子今天回來的晚,我就跟勇子說了兩句話,問他要不要吃小餛飩。勇子說好,他說以前他最愛吃我包的小餛飩了,在外麵當兵就惦記這一口。結果愛麗看見了,非說我勾引勇子。”
翻來覆去,“勾引”倆字,在王小娟的話裡出現的最多,看來,今天的事情,對她的傷害也很大。
餘桃聽完,算是明白王勇家裡鬨了一通的前因後果。
她歎息一聲,拉住王小娟的胳膊:“你放心,娟姐,我不會誤會你的,有啥苦悶的事情,可以跟我說說,咱們坐到前麵的木墩上說,好嗎?”
餘桃的話很溫和,沒有一絲看不起王小娟的味道。就算是生活得再怎麼卑賤的人,也能感知到彆人是否帶著惡意。
王小娟聽了餘桃的話,扯了一個笑,順著餘桃的力,到不遠處的小木墩上坐下來了。
不過是半個月的時間,餘桃已經做了幾次傾聽故事的人了。
餘桃看著低著頭單薄的王小娟,溫聲問道:“娟姐,其實我也是童養媳來著。”
“我知道,我聽勇子和愛麗說了。”王小娟說。
她衝著餘桃勉強露出一個笑:“餘老師你命真好,我可真羨慕你。”
餘桃搖搖頭,想起她的上一輩子,那哪叫命好。
這些話卻不能對王小娟說,餘桃隻道:“咱們這一輩兒的人,有幾個命好的呢,要真是命好,我也不會去做童養媳了。”
“起碼比我好。”王小娟道,“就連前麵住的那個李招娣,命都比我好,我這一輩子,比那地裡的泥點子都不如。”
餘桃不說什麼命不命的了,輕聲問道:“娟姐你就不想再找一個人嫁了嗎?王團長跟你離了那麼多年了。”
“像我這種被休的女人,在鄉下哪有人要。”王小娟看出餘桃眼裡並沒有看不起她的樣子,突然想說說自己那比黃連還苦的一生。
“我三歲時,娘就死了,我爹嫌我是個女兒,就想把我送人。我大姨心軟,從我爹手裡用一頭羊崽子把我換了回去,當敢子哥的童養媳。”
“敢子哥?”餘桃問道。
“敢子哥是勇子他親哥,就比我大三歲,他是對我最好的人,小時候我跟勇子貪嘴了,他就給我們抓麻雀,摸魚吃。”王小娟似乎想起久遠記憶裡那個唯一有色彩的人,臉上也情不自禁帶上了笑容。
“敢子哥比勇子聰明多了,他長得也好,眼睛大大的,還有雙眼皮,人又勤快,我們村裡的人都說敢子哥將來肯定有大出息。”
“後來呢?”餘桃似乎預示道不好的結局,有些不忍心問出這句話。
王小娟衝著餘桃勉強笑笑,餘桃看見她眼睛裡有淚光閃過。
“後來,他就被日本人打死了,死的時候才16歲,胸口一槍,肚子上一槍,我們找到他的時候,敢子哥的血都流乾了,他的手還緊緊地抓著草皮往前爬,眼睛都沒閉上。”
王小娟的聲音有些哽咽,語調卻沒有半絲起伏,那個叫王敢的少年,大概是她心裡抹不去的痛苦。
說起來,這才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世間萬事瞬息萬變,小介泮才被趕走沒幾年,王小娟說起王敢,好像是上輩子一般。
她經曆的痛苦態度,閾值被拔高,撕心裂肺的疼痛,表現出來的也隻有麻木。
餘桃抹去不自覺流出來的淚水,聽王小娟繼續說:“敢子哥因為日本人死了,勇子氣不過,非要鬨著參軍去打鬼子,給敢子哥報仇,他那個時候才13歲,娘怕他一氣之下就走了,拉著我的手求我,讓我跟他成親。”
“我們倆都小,勇子比我還小半歲呢。我不情願,勇子也不願意,他一隻當我是他嫂子,是他姐。可是娘一定要我留住勇子,不怪娘,娘一輩子生了六個孩子,隻活了敢子哥和勇子兩個。敢子哥那時候都已經死了,勇子再出事,她根本活不下去。”
“我們倆就磕了頭,在同族的長輩眼裡,成了一對夫妻。”
“結了婚沒兩年,勇子依舊放不下心底對日本人的仇恨,還是偷偷跑走了。”王小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他走之前,勇子拉著我的手跟我說‘姐,俺走了,不給哥報仇,俺就不回來。等俺走了,你就再找個人嫁了,告訴娘,她的恩俺下輩子再報。’”
王小娟依舊清晰地記得王勇那天離開時的樣子,其實當時她應該拉住王勇的,可是想起敢子哥的死,想到王勇和自己的恨,她任由自己的小丈夫離開,從此十餘年不見。
不說王勇,王小娟那時也想跟著王勇一起離開,對日本人的恨意,王小娟不比王勇來得低,可是她不能,她也走了,王母就隻能死了。
“你沒有聽王團長的話,再嫁人。”餘桃道。
王小娟搖了搖頭:“我沒有嫁人,勇子離開後,娘就病了,病的下不來床,他走的前兩年,勇子的消息斷斷續續地傳到家裡,後來就沒了音訊。”
“我們那有個說法,男人出去當兵了,女人要守著,不然男人的魂兒回來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胡說。”餘桃道,“這都是封建迷信。”
王小娟搖了搖頭:“村裡哪有不迷信的,我也不想嫁人,娘身體不好,又是我親姨,敢子哥死了,勇子也是被我放走的。勇子走的那一刻,我就在想,等我把娘照顧走了,我自己就隨隨便便找個繩吊死,也算是過了一輩子了。”
“其實,我是有機會再嫁的,不怕你笑話,年輕時,我長得也挺好看的。”可是各種原因,她還是沒嫁,選擇伺候婆婆,替王勇守著。
餘桃聽了心裡難過:“你就這麼守了十幾年,然後王團長打完勝仗回去了。”
“對,聽說他回來了,我跟娘可高興了,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還買了肉,把家裡唯一一隻下蛋的老母雞殺了。沒想到,他一回來就要跟我離婚。”
王小娟似乎回憶完,苦笑一下,“不瞞你說,餘老師,有時候我都在想,勇子還不如一輩子不回去呢,他若是不回去,在外麵過得好好的,我不知道他的消息也就認了。”
“你覺得自己這一輩子白過了。”餘桃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
“是啊,白過了。”
守了那麼多年,沒有人認可她,在彆人心裡,她隻是一個又老又醜被人拋棄的童養媳。
她的餘生隻能在那個吃不飽穿不暖的小山村,在彆人的流言蜚語裡度過了。
可是憑什麼呢?
若是王勇不回去,她也不會因為落差生了妄念。
王勇本來就是她男人,他們拜了堂,在長輩麵前磕了頭,她為了王勇守了十幾年。
王小娟不知道自己在不甘什麼,更不知道讚成能做什麼。跟王勇離了這麼多年,村子裡有不少人笑話她是沒人要的女人,嫌她晦氣。
李愛麗可以鬨,可以撒嬌,可以委屈,王小娟不行。
王小娟隻壓抑著情緒,憋著嗓子,拍著胸口,想哭又不能哭。因為她知道,哭了也沒有人心疼她。
生活付諸於她身上的苦難,讓她連哭都不能恣意,她隻能握緊自己胸前的衣襟,壓抑著自己,像是離岸的魚,喘不過來氣一般,大力汲取著空氣,一邊任由眼淚在黑暗的角落流淌。
她這悲慘的一生,又該找誰要個說法。
都是命,她命不好。李愛麗命好。
餘桃此時已經說不出任何寬慰的話,隻覺得喉嚨裡憋著一股氣,衝得她眼睛發酸。
時代的原因,讓一部分像王小娟這樣的女人,被曆史拋棄。
看著她,餘桃突然想起二妮,那個因為一個畜生不如的男人,自殺的二妮。
餘桃走到王小娟身邊,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娟姐,哭吧,哭吧,哭出來起碼好受些。”
王小娟卻吸了吸鼻子搖了搖頭:“不哭了,哭也不頂啥用,哭要是有用,我的眼睛早就瞎了。”
“來之前,娘就跟我說,讓我找個機會跟勇子圓房,爭取在肚子裡揣個娃娃回去。”王小娟深吸一口氣道。
餘桃聽了這話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片刻,才歎息一聲:“她怎麼會這麼想呢?你都已經跟王勇離了啊,不管咋樣,現在王勇是李愛麗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