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困秋乏冬眠, 夏打盹。夏天來臨之後,天氣變好, 張佩月的睡意也變得更多。
醫生已經不再給她紮針, 藥換成了西藥加上另一種苦藥汁。
時千悄悄把自己這段日子勤勉吸收晨起時赤陽之力,和夜對月華積攢的靈力,再次灌送到老太太體內。
當天老太太很是精神, 讓陳牛推了她來到空歇的曬穀場。
零星幾個曬太陽的老人家,湊到一塊兒談古。
時千乾完活, 溜達過來時, 聽到有個老爺子歎氣。
“唉, 人活著活著, 認識的人就漸漸少了,就愛談起過去的事。”
張佩月也跟著嘴上歎聲氣, 還挺合群。
可手已經摸到了時千的腦袋,彆過去背著人的臉上淡定得很。
時千眨眨眼。
你竟然是這樣的奶奶。
看老太太熟練的配合, 就知道這種事肯定沒少乾。
不過對於老太太最早的那段過去, 時千還真好奇。
回到家, 時千試圖問問,又被老太太笑笑敷衍過去。
隻是時千怎麼也沒想到, “真相”揭曉的時候, 他卻寧願不知道。
四月下旬, 老太太開始昏睡,去醫院病情也沒有得到改善, 隻有遺憾的回答。在張佩月要求下, 依然是回了家。
她躺在床上,半靠在充滿棉花的枕頭上,目光平和地看著坐在地鋪上的陳牛和時千。
“到了這時候, 也該說說以前的事,免得你們什麼都不知道。”
時千前兩天,又給老太太灌輸了全部的靈力。間隔時間太短,那稀少的靈力沒有太大用處,改變不了醫生的判斷,但能讓張佩月感覺上舒服不少,有力氣一些。
張佩月簡單說著自己的過去。
“我的確算是個地主家的小姐。從前的日子,過得比旁人好。”
“從來不愁吃穿,還有錢買胭脂、首飾。差點能去教堂上學,但是我父親不讓我們姐妹去。”
“可一亂起來,家財萬貫也一樣。管你有沒有錢,都隻是屠刀下、子|彈下的豬狗罷了。”
“喬哥是七年離家的,沒兩年在戰場上犧牲,送回家的隻有一身染血的衣服、一頂八角布帽——”
“和這個。”張佩月伸出手,手裡抓著編故事時拿著的五角星徽章,“那會兒為了共同抵抗侵略者,帽子上的五角星拆了下來,換了兩枚紐扣。他家人搬走後,我撿到了這枚五角星。”
“當街被人瞧見了,我全家就被抓了去。”
“我父親同意捐出家產,又有先前的人情,更有朋友在外周旋,一家子才能活命。”
“一出來,父親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也為保全家中,與我割裂關係,當街打斷了我的腿。而後將我丟給看熱鬨的人堆裡,最落魄那個乞兒,大罵我這種不知道好的,就隻配和乞兒一起乞討。”
“那個乞兒就是你爺爺。”老太太道,“他當時好像挺高興的,還說謝謝老爺。好像還說了些彆的,就是我記不太清了。”
時千和陳牛都沉默著,沒說話。
剛知道喜歡的人因為護衛國家、抵抗外侵者而死亡;又因為一枚徽章,無意害了家人;以為僥幸得生,又被親生父親打斷雙腿拋棄,丟給乞兒……
在那時,人得有多絕望,如何還指望一切都記得清清楚楚。
人的腦子就是趨利避害的,那些痛苦的回憶,大多數都會被掩蓋。
實在忘不掉的,是因為太深刻。
時千心生感慨,陳牛則是生出罪惡感來。
他能想到,奶奶後麵的遭遇並不如何,甚至可能是雪上加霜。
那個他從未沒見過的爺爺,僅從聽聞的品性來說,大概是更多苦難的製造者。
張佩月還在說話,但跳過了陳牛所想。
“我後來就離開了老家在的地方,輾轉幾年,才來到勝利村。那會還不叫勝利村,這名字是四五年改的,紀念抗|戰勝利。”
“等到那之後,我托人打聽過。我走之後,我父親動用了私藏的錢財,想要離開,可沒能成功,一家人又被抓了進去,也是後麵才知道,所謂的朋友盯著、時刻準備賣了他。”
“二進宮,這回再沒能出來。”
“他肯定想不到,活到最後的竟然是我這個禍頭子。”
排除其他假設,隻從因果算,的確是五角星徽章引發了後麵的事情。
但在動亂時期,無人庇護的錢財,就好像是肥嫩的羔羊在狼嘴前晃蕩,不安全才是最終宿命。
陳牛開口道:“奶,怎麼能怪你!”
時千點頭:“哞哞。”
對啊,怪不得你。
“沒什麼怪不怪的,隻怪那時局,怪那些拿著屠刀的。”張佩月看向自己的腿,“就像我也不怪我父親,這樣想,他們可能也不會太恨我,所以心裡頭還過得去。”
說到最後幾個字,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像是累了。
但還是強打精神,看看陳牛和小黃牛,最後輕聲對陳牛道:
“你奶奶是沒親戚可言了。你爺爺這邊,除了陳二軍那個不成器的,也沒有彆的親戚。鬨成這樣,這門親戚有和沒有,也沒有區彆。”
“我說這麼多,就是想告訴你。”
“孩子,你隻要活著,人生很漫長的。日子一長啊,什麼都能過去,往前看就好了。”
陳牛艱難地點點頭。
時千沉默著。
他聽到“親戚”兩個字,就知道老太太放心不下陳牛。
等她走後,陳牛就沒有親人了。
他心情沉重地出聲道:“哞哞。”
還有我呢。
引起老太太的注意,快閉上眼的老太太露出個笑:“是了,還有我們牽牛花呢。你們一塊兒,要好好、好好過日子。”
回想著這段時間,張佩月心裡沒有不滿足的。
至於孫子,她一早就做好了,她會離開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