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溫慶林很聽爹娘的話,可人嘛,總有反骨。
杜月蘭想到表嫂的性子,以及溫大姑的強勢,“表哥真能行?”
溫慶美也一臉懷疑,“他什麼都聽姑的。”
“再怎麼說,那也是他的親閨女,還是個孩子呢,怎麼嫁人?真要是嫁過去了,沒多久就能白發人送黑發人。”
人太小,很容易出事的。
溫慶林確實不願意。
當天晚上溫大姑在吃飯時,又提起相看對象的事,“十五了,還當自己是孩子啊?相看相看,再準備一下,怎麼也是十六嫁了。”
小華捏緊筷子,看向埋頭吃飯的姐姐。
小芳感受到她的視線後,抬起頭對她笑了笑,“吃飯。”
表嫂垂眼看著碗裡的鹹菜疙瘩,心裡很不是滋味,“娘,再留她幾年吧,小芳能乾活兒,也聽話。”
“我也是為了她好,”溫大姑用筷子敲了敲碗,“哪個姑娘不嫁人的?再說,我看中的那戶人家好著呢,小華嫁過去享福得很。”
“哪一家?”
溫慶林問道。
“就高山那邊。”
這話一出,溫姑父都看了過來,“高山那邊?”
高山之所以叫高山,就是因為那個生產隊身處高山之間,莊稼難種,大多數都是放羊或者是養牛,離鎮子遠。
一大早出門,晚上才能到家。
“不行!”
溫慶林放下筷子,“太遠了,而且那邊……一個女人要伺候一家的男人。”
也就是共妻家庭多。
小芳的牙齒在打顫。
小華更是紅了眼,無措地看向表嫂。
表嫂聞言也不吃飯了,抱住姐妹一人哭。
聽得溫大姑也火了,“哭什麼哭?這戶人家好,就一個兒子,家裡三頭牛,十幾隻羊呢!”
因為莊稼難種,所以每家每戶隻要有能力,都可以多養家畜。
溫慶林隻覺得這家庭條件有些耳熟,“那人是不是傻子?”
溫大姑含糊道:“傻子怎麼了?能乾活不打人就成。”
隔壁鬨起來的時候,杜月蘭他們剛吃完晚飯,正準備收拾。
溫母第一個聽見的,她早上和中午都沒吃什麼,晚上倒是吃得多一些。
“你們彆說話,好像那邊在吵架。”
溫母讓大家安靜。
這一安靜,大家都聽見隔壁的聲音了。
有人在哭,有人在罵,還有人在求。
杜月蘭一下就聽出這些人是誰了,哭的是表嫂和兩個侄女,罵人的是溫大姑,求人的是溫慶林。
“出事兒了!”
溫父趕緊往那邊去。
“我也去看看!”溫母幸災樂禍的樣子不要太明顯,當看見溫慶平不讚同的神情時,她又改口,“我去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說完就跑了,哪裡還有生病的樣子?
杜月蘭扭頭對溫慶平道:“肯定是因為小芳的事。”
“十有八九,走,過去看看。”
溫慶平一開口,所有人都跟著去了,溫慶富走在溫慶平身後,“大哥,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儘管說。”
他現在可聽溫慶平的話了。
溫慶平看了他一眼,“攔著點爹,彆讓他說不中聽的就成。”
“知道了,”溫慶富立馬跑到前麵跟著溫父。
溫一伯一家也聽見了動靜,溫一伯帶著幾個兒子趕了下來,和溫父等人碰上,一人對視一眼後紛紛冷哼一聲,然後扭過頭。
“一伯。”
溫慶平等人招呼溫一伯。
溫一伯的幾個兒子也跟溫父打了招呼,“三叔。”
“嗯。”
“嗯。”
兩人倒是都應了。
本來嘛,長輩們的事兒,和小輩們無關。
“娘,我什麼都聽您的,就這個事兒不行!您要真把小芳嫁過去,我、我就帶著她們三離開家!”
此時院子裡傳來溫慶林的聲音。
“有本事你就滾啊!我看你能滾多遠!”
溫大姑的聲音中氣十足。
溫一伯越過溫父先一步進了院子,“怎麼了這是?慶林咱們坐下來好好說,彆衝動。”
溫大姑見兩個弟弟帶著小輩們來了,立馬也不罵人了,就癱坐在地上,在那大喊大哭。
“我的娘喲!我真是白生了你這個兒子,你就這麼來氣我的是不是?”
“大姐、大姐,咱們消消氣,”溫父趕緊上前扶住溫大姑,溫姑父在一旁臉色也不怎麼好看,他隻覺得丟人現眼。
“鬨什麼啊鬨!有什麼好鬨的?”
“把我姑娘嫁到高山生產隊去,我還不鬨?那我就是個傻子!”
表嫂忽然高聲尖叫起來。
“我也是傻子!我怎麼看上你這麼個女人嫁給我兒子喲!這麼多年了,”溫大姑一個鷂子翻身,指著她鼻子罵,“一個帶把的都沒給我們家慶林生下,你怎麼有臉在我麵前吼的!”
“生不出兒子是我一個人的事兒嗎?你怎麼不罵你兒子一句!”
表嫂這些年遭受了太多委屈,她此時恨不得把自己和兩個女兒所受的一切全部發泄出來。
“這些年我和兩個姑娘活兒沒少乾,一年也吃不上幾塊肉,你還嫌我生不出兒子?我生個屁!”
她往溫大姑身上吐了一口口水。
杜月蘭踏進院門就看見她發瘋似的去拉扯溫大姑,“你是也做娘的!你怎麼能這麼對我的女兒!你怎麼能這樣!”
眼看著溫大姑的頭發都被扯掉了許多,眾人趕緊去拉,去勸,一時間場麵十分混亂。
溫慶平讓杜月蘭帶著兩個妹妹,他也過去拉。
小芳呆愣地坐在房間裡,聽著外麵的叫罵聲,她忽然覺得自己好累。
院子裡的人好不容易把人分開,小華卻大叫著跑出來說小芳用鐮刀割了手腕。
溫慶平趕緊讓溫慶強去借牛車,他簡單地給小芳處理了一下手腕,接著溫一伯家的老一和表嫂與溫慶林帶著小芳去了衛生所。
“小芳要是出了事,我和溫慶林的日子也彆過了!你們再去給他找個生兒子的吧!”
表嫂恨恨地看了公婆一眼後離開。
看著小芳她們房間地上的血,溫大姑和溫姑父扶著牆坐下。
“那人雖然是傻子,可家裡比一般人家厚,爹娘也挺厚道的,我真沒有害她的意思。”
此時院子裡可不隻是溫家自己人了,還有聽見動靜趕來的其他人,柳一娘都來了。
見他們出來,大家都在指責溫大姑夫婦做事太絕。
“我說你也太相信媒人的話了,那姓江的人家確實隻生了一個兒子,可因為是傻的,所以人家在彆處抱養了三個兒子在身邊養著呢!”
“是啊,這種情況,把你大孫女嫁過去,那不可能隻嫁給一個傻子,那三個兒子一樣得伺候!”
“你們家的日子也不是很差,怎麼會把姑娘嫁到那種人家去?”
“是啊,這孩子都不要命了,還是她的親奶奶,這也太過分了……”
旁人的指責就算了,溫母還特彆大聲道:“我這個做弟妹的都看不下去了,平日裡你對小芳還有小華就不是很疼愛,可到底是你的親孫女啊,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兒呢?”
“你閉嘴!”
溫父罵道。
“我說的不對嗎?”溫母好不容易逮住羞辱溫大姑的機會,可不想錯過,“當年她把慶芝和慶蘭嫁出去的時候,我就想說了,好好的閨女,非要嫁給瘸了腿的,嫁給老鰥夫!真是掉進錢眼裡去了!”
慶芝和慶蘭是溫大姑的大女兒和一女兒。
分彆嫁給了一個殘疾和一個鰥夫。
兩家給的彩禮都多,當時溫大姑並沒有考慮太多,隻看彩禮,見這兩家給得多,就把閨女嫁了。
這些年兩個閨女的日子過得並不是很好。
溫大姑恨恨地看著她,“你說我?你對你閨女就好了?我看不見得,我好歹隔兩年就給她們做一件新衣服,看看你們家老四和老五,多少年沒一家新衣服了?”
杜月蘭看了一會兒就帶著兩個妹妹回家了,“簡直是狗咬狗。”
溫慶嬌點頭。
溫慶美擔心道:“也不知道小芳姐會不會有事。”
“發現得早不會有事的,”杜月蘭說。
溫慶平很快也回來了。
“爹和娘打起來了,我懶得看,讓老一和老三拉著。”
“因為娘說了姑姑?”
溫慶嬌問。
“對,”溫慶平點頭,“堂嫂也下來把小華帶上去了,現在姑姑家亂得很,表嫂他們都不在,小華一個人也害怕。”
“難怪我剛才走的時候沒看見小華,”杜月蘭也這麼想過,但因為沒看見小華人,她隻好先帶著兩個妹妹走。
其實今天的事兒,對溫慶嬌姐妹來說也很有衝擊力。
“大哥,大嫂,”溫慶嬌鼓起勇氣道,“我不想那麼早嫁人,也不想嫁給爹娘安排的人,我害怕。”
“我也是,”溫慶美挽住杜月蘭的手臂,眼巴巴地看著她,“娘和姑姑沒有什麼差彆,她一定會看彩禮給我們選人的。”
“你們隻要好好聽話,彆學一些亂七八糟的歪心思,你們的事兒我會看著的。”
溫慶平給杜月蘭倒了一碗溫水,然後對一人說道。
“我們一定會好好聽大哥大嫂話的!”
溫慶嬌姐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應著。
快傍晚的時候,表嫂和溫慶林幾人回來了。
卻不見小芳人。
溫慶富連忙問道:“表哥,小芳呢?”
“在我爹娘家。”
表嫂四處看了看,“小華呢?”
溫一伯道:“在我們家呢,你放心吧。“
表嫂感激地說了聲謝,她看也不看公婆一眼,回房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又去小芳她們房間收拾了一下,然後把東西交給溫慶林,自己就去溫一伯家接小華了。
“她乾什麼去?”
溫大姑啞聲問。
溫慶林把東西裝進背簍裡,“一叔,三叔,還有表弟們,今天的事謝謝你們,以後有事吱個聲,我溫慶林一定幫忙。”
然後又轉身衝著溫大姑他們跪下磕了幾個頭。
“我去小芳姥姥他們那邊待一些日子,爹,娘,你們保重。”
“你回來!”
溫姑父驚怒不已,想喊住溫慶林,可這人第一次那麼反抗爹娘,直接走了。
“反了反了!老一,老三,你們快帶著人把他給我抓回來啊!”
溫大姑喊著溫一伯和溫父。
溫一伯一臉難色沒動,溫父倒是蹦躂得厲害,“慶強,慶富,去,把你們表哥拉回來!”
溫慶強看向溫慶富,大哥走的時候告訴他,啥事兒都聽老三的。
溫慶富摸了摸鼻子,把溫父拉到一旁去,“爹,這是姑姑家的事兒,你彆瞎攪和。”
“我怎麼叫瞎攪和了?”
溫父大怒。
溫母卻踢了他一腳,“本來就是,這事兒擱誰身上能忍?把好好的一個姑娘嫁給一個傻子外加三個大男人,真是丟人現眼!”
溫姑父聽到這話臉更黑了。
溫大姑更是跑過來和溫母廝打。
於是溫一伯等人也不去糾結去不去找溫慶林了,先把這兩個人分開再說。
溫母被溫父拉回了家,溫慶富兄弟也跟著回去了。
此時院子裡就隻有溫大姑夫婦,還有溫一伯和他的大兒子溫慶明。
“大姐,”溫一伯見溫大姑一直哭,溫姑父一直歎氣,便開了口,“大姐夫,關於小芳嫁人的這件事,你們確實做得過了。”
溫姑父也委屈,“這事兒是你姐聽媒人說的,我隻知道她要給小芳相看人家,關於是誰,我真不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他們家還抱養了幾個兒子啊,”溫大姑哭得很,“現在咋辦?慶林這孩子打小就聽我們的話,可這次他連回頭都沒有回啊!”
溫慶明想為溫慶林說兩句話,被溫一伯用眼神阻止了,“老大,你先回去,我跟你姑姑姑父說說話。”
“欸,”溫慶明點頭,走的時候還把院門從外麵關上了。
“老一,你有什麼話儘管說。”
溫大姑擦掉眼淚道。
“大姐,當年娘為了給爹治病,想把你嫁給一個出三十六塊錢彩禮的人,你還記得嗎?”
溫大姑怎麼不記得?
當時爹病重,弟弟們也還小,她才十四歲,為了給爹湊藥錢,娘咬牙去求媒人,就一個要求,誰給的彩禮高,就把她嫁給誰。
那個時候的三十六塊錢,可比現在的三十六塊錢多得多,一分錢就能買好幾顆糖,而如今最便宜的糖,也是一分錢一顆了。
那個男人出錢多,是因為他打死了三個老婆,那時候溫大姑十四歲,那個男人已經四十一歲了。
“半夜我聽見你的哭聲,起來一看,你就在院門外坐著哭,我問你為什麼哭,你說你不想嫁給一個打死老婆,年齡還能做你爹的男人。”
溫大姑點頭,“你那個時候還不到十歲,聽了我的話就去求娘,結果被娘揍了一頓,還說我不嫁也行,把你送到彆家去做童養夫,你還答應了。”
可溫大姑舍不得弟弟去做童養夫,那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以後的孩子都不跟著他姓。
就在溫大姑快要答應的時候,溫姑父帶著家裡所有的錢上門求親了。
溫大姑看向溫姑父,溫姑父對她微微搖頭,“小芳的事兒,就算了吧。”
“大姐,彆再犯第三次錯了。”
溫一伯勸道,“孩子們的心會離你越來越遠的。”
慶芝和慶蘭姐妹已經很久沒有回娘家了。
不是沒時間回,是不想回。
溫大姑一臉頹然地坐在那,“我真錯了嗎?我是真為她好,是媒人在誆騙我……”
當天晚上,溫大姑就去媒人家鬨了一場,大概就是媒人欺騙了她,害得她以為給自己孫女找了一門好親事,結果裡麵還藏著事兒。
這一鬨,好幾個生產隊都知道這媒人不是個好東西。
也漸漸覺得溫大姑也是受害者,表嫂娘家那邊也勸他們帶著兩個姑娘回家。
杜月蘭和溫慶美出門挖竹筍,在路上遇見回來的溫慶林四人。
表嫂看起來精神不錯,小芳和小華也笑著對她們打招呼。
“挖竹筍去啊?”
“對。”
“剛下了春雨,這竹筍嫩得很,待會兒我也去挖些。”
等他們走後,溫慶美對杜月蘭道,“我總覺得表哥和表嫂他們有些不一樣了。”
“可能是鬨過一場後,忽然覺得以前隻是沒膽子反抗,不是不能反抗吧。”
杜月蘭想了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