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霜把蔫了花枝撥到一邊,道:“好些了嗎?”
江遠寒一時沒明白這句話意思,隨後才反應過來,這又是問那些不能詳說事情。小師叔為人含蓄矜持,即便擔心,也不會問得明明白白。
但他偏偏興致高,要逗對方,假裝沒聽懂意思,撐著臉頰看眼前那雙換插花手。
好看。修長勻稱,還特彆有力量,江遠寒見識過這雙手力氣,扣著他腳踝時候輕而易舉地就能把他拉回來,跑都跑不掉。他一旦被鉗製住,就覺得牙癢癢,所以小師叔身上又添了好幾個血印子,齒痕難愈,還落在對方“纖塵不染”身軀上。
江遠寒隻要一想到,清高出塵正道弟子,為他執迷失控,他就覺得心潮澎湃,欲壑難填。
“你問是什麼?”江遠寒追問。
李承霜換了些新鮮雪梅,輕輕抖落花瓣上殘雪,一隻手落到對方肩頭:“問你身體。”
“噢……那還不怪你嗎?”江遠寒道,“你要是當時知道輕一點,能事後不安麼。”
李承霜果然被逗弄到了。他動作一滯,皺著眉頭沉默了一會兒,手指撩了撩小狐狸發絲,低頭湊近到對方耳畔:“是我錯。”
小師叔脾氣很好,經常將一切問題歸罪在自己身上。何況李承霜又知道了對方確實有幾分真心,也就更愛惜他。
江遠寒仰起頭,伸手扯過來他衣領,甜兮兮地親了下對方,揶揄道:“你怎麼這麼不禁逗啊,床上那個勁兒哪兒去了。”
除了那一晚之外,兩人確實還情投意合地有過幾次。江遠寒自覺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對這事兒食髓知味,每次被折騰得退縮後,偏偏還不長記性,一被對方溫溫柔柔地親一下,就什麼都忘了,隻知道抱著小師叔了。
李承霜揉了揉他頭發:“你知道我會愧疚,還這樣說?”
“因為小師叔一心懷愧疚就會表現得很可愛。”江遠寒想也沒想就說了,隨後續道,“對了,常……魔君,有說什麼時候回來嗎?”
他差一點叫出“堂哥”來,還好反應快。
李承霜一聽到對方提這個人,心裡那點莫名其妙醋意就死灰複燃。他仍舊記得對方說常乾是很重要人,這個梁子結隱蔽但深切,悄無聲息地紮根蔓延。
但他表情不變,淡淡地道:“應該快了。”
“那就好,我有事得跟他說。”江遠寒點點頭,忽地想起了什麼,看了看窗外,“小師叔,你不覺得,這兩日連萬雪小築氣氛都怪怪嗎?”
“哪裡奇怪?”
“這裡是常魔君人間領地,怎麼會有妖氣。”江遠寒其實沒太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隻是隨口一提,“不知道是哪隻妖不怕死地撞進來。”
李承霜重點卻沒落在這上麵,他沉默了片刻,忽道:“你很了解常魔君?”
江遠寒不知道如何回答,訕訕道:“也沒有吧……”
他話語未儘,隨後就被提起後衣領,讓人跟拎貓似攬起來,壓在了桌案上。
紙筆亂成一片,印字玉簡滾落到地上去。窗前微風吹動他發絲,薄雪沾睫。
江遠寒被他按在了書案上,硬邦邦地硌著腰。他仰著頭迎接對方吻,視野裡一半是雪梅,一半是飄雪天空。他伸出手環住了小師叔脖頸,在對方纏綿地親吻夠了,才啞著聲音笑話他:“突然犯什麼病。”
李承霜盯著他眼睛,心裡不知道在想寫什麼。他指腹摩挲著對方紅潤唇瓣,低聲道:“你最好彆等到我病發。”
“那會怎麼樣?”江遠寒沒當真。
“會傷到你。”李承霜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很溫柔地親了親他,“可能已經晚了。”
確實已經晚了。
如果這時候,江遠寒說要走,他即便早有預料,早有準備,也會控製不住自己。李承霜不想傷害到他,但卻發覺自己日漸失控,心裡**逐漸強盛,難以克製。
江遠寒就這麼強勢生硬地撞進他生命裡,不容拒絕地撬開他緊閉蚌殼,打碎他清淨如冰表象,弄臟他正人君子心性……撬開了一個人心,可是要負責。
就算不能克製,也要儘力克製。李承霜帶著他手,放到自己心口上。
江遠寒被強烈急促心跳所吸引。他前所未有地想到,自己之前那個願望。
剝開他心,看一看。
此刻,這個願望似乎觸手可及,隨手便可以實現,但他卻突然退縮,猛地抽回了手:“小師叔……我……”
“你會離開。我知道。”李承霜道。
“……”江遠寒一時無言,半晌才低下頭,很愧疚地道,“你怪不怪我……把你拖下水?”
他被李承霜從書案上抱了起來,被硌到腰被對方手掌覆蓋住,輕輕揉了揉。
“不怪你。”李承霜道,“你也彆怪自己,還疼嗎?”
江遠寒簡直要被他寵壞了,他絲毫沒有意識到某些細枝末節上不對勁,沒有意識到對方冰涼手,也沒有注意到自己身上魔紋早就悄無聲息地沒了動靜,更沒有感覺到小師叔偶爾露出目光。
他極力去擁抱眼前這個男人,暫時不去想秘術,不去想他目標,不去想那些無法退縮無法逃避事情……就任性這麼一次,這麼,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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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乾是在一個大雪夜回來。
雪落紛紛,遮掩了他腳步,等到常乾推門進來時候,江遠寒才驟然意識到。
小師叔不在房間裡。江遠寒下午時候說燭火太亮,晃眼睛,他傍晚時便離開了,沒說去做什麼。
常乾一身黑袍,腰間佩著劍。他從小就被養得寡言冷酷,但此刻伴著風雪踏進房門裡,江遠寒還是驟然感覺到了什麼不太尋常東西。
常乾看著他,目光直視:“我剛剛見過阿楚。”
江遠寒怔了一下。
阿楚自然就是講他楚哥哥,也就是靈鹿道人。靈鹿道人是青霖姑母親傳弟子,也是他雙親座下曾收養小妖,更是跟他堂哥一同長大。如果說靈鹿道人有什麼最契合人,有什麼最了解人,自然是非他堂兄莫屬。
“你們兩人……”江遠寒猶豫了一息,“不是早就,決裂了嗎?”
決裂。這是幾乎整個修真界都知道決裂。
靈鹿道人師承青龍真君,青龍真君玷汙四象丹爐之時,也隻有這個親傳弟子義無反顧地站在她那邊。但常乾是魔界之人,魔界保持中立,他也就不能出手。在妖界最式微時候,靈鹿道人曾經上門懇求過常乾出兵,懇求這位故友相助,隻不過,常乾沒有這麼做。
這是驚動各界一場決裂。靈鹿道人離開之時,連十萬深山鬱鬱草木都跟著一同枯萎——洞虛境妖君,已經可以影響天氣和四時變化了。
萬雪小築近乎永恒飄雪,似乎也是從那時而起。多年以來,兩人避不相見。所以江遠寒驟然從堂哥話語中聽到這麼一句話,確十足詫異。
“情勢迫人至此。”常乾低聲道,罕見地笑了笑,但卻看不出真有笑意,“玄武複生希望係於一身,他不得不求我。隻是這件事,我不應該辦。”
江遠寒心底一沉,道:“……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常乾凝望著他,“你去幫幫你楚哥吧,魔界除了你之外,所有力量都已在計劃內,一絲一毫,調度完整,後續力量也正該保全。”
江遠寒攥了攥手指,道:“你們到底在做什麼事?我爹爹到底有什麼重要事情?還有堂哥你,你對這些舊情,真一點都不顧念嗎?”
“你說過不問,問了我也無法告訴你。”常乾閉上眼道,“去跟阿楚說說話吧,他就在不遠白梅冰河處等你。”
江遠寒再也抑製不住心中擔心,他這些日子以來,實在太過沉迷小師叔溫柔,把恩怨仇恨、苟延殘喘真身,都放得太遠了,直到今夜風雪撲麵,那些迫在眉睫事端才又翻湧上來,直擊胸口。
他覺得自己心裡悶得厲害,沒有答話便起身衝了出去,撞開了剛剛合上房門。
大雪倒灌,風聲呼嘯。常乾佇立在房中,轉過頭看了一眼放在房中落鳳琴,那是玉霄神東西。
兒女情長……兒女情長。
他默默看著,想到自己事情,隻能苦笑了一下,關緊房門,轉身走了。
人間之事浩蕩如波,催人不要回頭,容不下兒女情長。
一路上都是撲麵,冰涼雪。
江遠寒之前還在想要如何跟楚哥聯係,但真正到了雪梅冰河,看見對方單薄背影,忽然又不敢前進。
除了萬雪小築十幾裡,有一片傍水梅園,此處河流早已凝冰。萬雪小築白梅就是從這裡移植過去。此刻大雪紛紛,看不出花與雪分彆。
靈鹿道人轉過了身。
他男生女相,長得陰柔美麗。額頭上長著一對雪白鹿角,白色鬥篷披在身上,兜帽邊鑲著軟軟絨,懷裡抱著一把劍,劍身通體如雪。
江遠寒走近幾步,伸手摘了麵具,露出與真身相似容貌。
“小寒。”阿楚看了他一會兒,似乎才確認清楚對方身份,“他不來了嗎?”
江遠寒知道對方問是自己堂哥,乾巴巴地點了下頭。
靈鹿道人閉眸緩了口氣,隨後又睜開,無奈地道:“既然他奉命令,就是永恒中立,保存魔界實力,那我兩次懇求,就都是為難他了。”
江遠寒道:“堂哥讓我來幫你了,我會幫你。”
“你如今這個情況,我深恐有傷。”阿楚道,“我聽你堂哥說,你跟李承霜住在一起?”
江遠寒不知如何訴說,慢慢地道:“……他是我,我目標。我之前從爹爹房中拿了一本秘術,迫不得已,現在才修行。要得到他感情。”
“李承霜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修真界要圍剿我,他必然到場。”
“楚哥,”江遠寒逐漸理清思路,“妖界這件事,我從頭到尾隻聽了個風聲,你能不能告訴我,青霖姑母到底是為了什麼?”
靈鹿道人愣了愣,隨後伸出手揉了揉對方頭頂,笑著道:“小寒,你還叫她一聲姑母。”
“畢竟是爹爹朋友。而且,妖界待我很好。”
“妖界待各方都很好,隻是天道不允妖族修行有成。”靈鹿道人神情凝固下來,“四象丹爐表麵上是恩賜,讓妖族永遠都有兩位洞虛境妖君鎮守,可實際上,卻是禁錮,隻要有這個丹爐在,就永遠無法突破洞虛境,永遠停滯不前。”
“可是這件事,妖族不是早就知道了……”
“因為師父以為隻有她自己。”
江遠寒一時怔然,他驟然感覺難以呼吸,順著思路續道:“不止是限製聖獸,是……整個妖族?”
“對。”阿楚望向遠方,看了一眼萬雪小築方位,“所有妖族,所有誕生妖修,都被這個寶物鉗製住了,從一開始,庇護著妖族聖物,就把每一縷希望關在了黑暗牢籠之中。師父正是因為發現了這一點,才會做出驚人之舉。所有純血妖族限製一朝打破,有失智瘋狂,有一朝隕落,也有像師父一樣,陷入困頓和瘋狂。她並不是為了私心,她心裡隻有妖界。”
“……這個代價,有點太重了。”
“置之死地而後生,所有人都是。”
就連江遠寒自己也難逃此語,他正是因為真身陷入死局,才不得不如此應對。倘若他遇到是一個道貌岸然偽君子、是一個心狠手辣真小人,他都不會縱容自己沉溺於這段喜愛之中。
但小師叔,芝蘭玉樹,君子如玉,世上最好溢美之詞,也不過就是如此了吧。
江遠寒忽然覺得頭很痛,但他不得不強撐著,裝作無事發生模樣。
“最後能到什麼程度,是否能得償所願,都是我選擇。”阿楚道,“小寒,你量力而行。”
江遠寒覺得自己像是被今夜風雨打醒了,渾身都是冷,從發根一直涼到指尖。他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腦海裡反複地晃著“李承霜”這個名字。
還有很多彆話,如同幻聽一般從他耳畔響起。江遠寒吸了口氣,問道:“純血妖族會失控,那你……”
“我已到洞虛境,影響不深。師父也是因為四象丹爐就在她體內緣故,才這麼嚴重。而像常乾那樣……”他不自覺地又提起來,頓了一下,繼續下去,“那樣混血,是不會受到影響。”
江遠寒失魂落魄地點點頭,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說出這句話:“楚哥,我會幫你。……我會幫你。如果小師叔,不是,玉霄神,他也參與了這場圍剿,希望楚哥能對他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
“不是。”江遠寒抬起眼眸,吐出一口氣,道,“把他交給我,我拖住他。”
靈鹿道人點了點頭,就在兩人談話之際,一道遁光劃過夜空,似乎是要往萬雪小築而去。江遠寒剛剛一眼瞥見,這道遁光就被阿楚猛地截了下來,如流星般墜在冰河之上。
就在阿楚看清那身人族修士衣服,幾乎下一瞬便要動手時,忽然被身畔小寒攔住了。
“等一下。”江遠寒上前一步,皺著眉頭道,“……淩波道人?”
阿楚瞥了他一眼:“扶象成山,淩波凝水。玄劍派不是濫殺宗門。你認識?”
他收回殺意,看著被道術攔截圈住那位女修。江遠寒扯了扯唇角,道:“認識算不上,差點殺了我。”
他一邊說著,一邊拍拍楚哥手,把靈鹿道人殺氣又壓了回去:“你離開吧,我來處理。萬雪小築周遭都是正道修士宗門,你在這裡,不太安全。”
阿楚自然對他信任非常,隻要他這一句話,問也不問地就甩手離去了。江遠寒盯著凝水被妖氣羅網圈住身形,走近幾步蹲在她跟前,伸手在妖氣羅網間隙撥弄著她佩劍。
“還是來殺我?”江遠寒神色莫測地凝視著她,“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淩波道人顯然沒想到會被半路攔下來。她伏在冰麵上,盯著江遠寒道:“原來妖魔勾結。”
“隻有我而已,你可彆錯怪了持戒人。”江遠寒涼涼地諷刺,“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你為殺人而來,自然也人恒殺之。”
凝水神魂已經被妖氣羅網燙得渾身發抖了。她知道阿楚雖然被稱作“道人”,但其實有妖君實力,自己是肯定無法掙脫。命懸一線之間,凝水卻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目,態度急轉:“莫知!”
江遠寒不叫“莫知”,他甚至開始厭倦這個名字。
“我不是來殺你。”凝水道,“但你要報仇,即便是手刃我,也沒有關係。你既如此做,跟承霜也就絕無可能了,請你動手吧。”
江遠寒被震住了,他似乎第一次認識到玄劍派淩波道人,擺脫了迂腐、虛偽、不擇手段這些令人厭惡詞彙,反而充滿了強烈自我犧牲。她是真雙標,不能善待於他人,但也是真對小師叔疼愛至極。
江遠寒覺得可笑:“你們正道,都不過過腦子嗎?修道修心,非要走這個捷徑,日後也絕不會有所成就,讓他過一過情關,有什麼不好?”
“他不能。”凝水咬著牙看他,似乎覺得人算不如天算,命至儘頭,也就並不拘束了,“你要殺我,就動手。但他不能,他絕不能。”
江遠寒眯起眼打量了她一會兒,直覺般地意識到不對勁地方。他仔細地觀察著對方神情,道:“我不會殺你,我還要跟小師叔修成正果……”
“你——”
“我?我就是這樣。”江遠寒逼近她一寸,“看到你們這些偽君子,我就惡心。我最厭惡有人冠冕堂皇地、尋找借口地對我好,背後卻隻是想操控我。你看似疼愛他,可功利心卻不比任何人少,把希望壓在這一個人身上,淩波道人,你疼愛之心,也不過如此啊。”
“那你呢,你對承霜師弟,難道是真心嗎?!”
江遠寒話語一滯。他目光從對方神情上收回,已經察覺這其中必然有些不為人知事情,但還是被這句話問得心口一梗,悶痛難忍。
他是真心嗎?
江遠寒自己也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