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不如你。”
隻聽老者歎息一聲,語氣中又露出些類似釋然解脫的笑意。
柴諸猛地轉頭,就連脖子都似乎因動作太急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哢嚓”聲,他定定地看向空通,不知道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還是這位禪師突然想要開個玩笑。
但……
他卻沒從空通的臉上看出任何說笑的意味。
……我不如你?
“你”又是誰?
某個明明從當下情景來看極容易理解,然而卻遠遠不合常理的人選浮現。柴諸又“哢哢”地轉著僵硬的脖子,往楚路身上看去。
他想起來……
霍兄剛才一進門說的什麼來著?
“該死之人”?“回陽世”?
受到的信息衝擊太過,柴諸的表情一時都歸於了空白。
他懷疑自己或許是在山下等人等得太累睡著了,這會兒正在夢中,要不然怎麼會聽見這麼荒唐的事呢?懷疑霍兄是死而複生的霍丞相本人……哈哈哈……怎麼可能?死而複生,這種事情想也是不可能的……哈哈……哈……
柴諸猶豫這會兒是不是應該給自己一個巴掌,以這種簡單快捷的方法讓自己清醒過來。
但是旋即發生的事情,讓柴諸抬著的手還沒落下就僵硬在了半空,他嘴巴微張、神情呆滯。
因為他動作間,對麵的禪師伸手在前麵一點,就在他們和空通大師的中間,那塊本來空無一物的地麵上、突然泛起了水波似的紋路,那波紋一圈一圈的漾開,中間卻像是打磨光滑的銅鏡一樣,映出了靜室頂梁的景象。
若說到這個程度,柴諸還能自我開解說這是戲法也能做的手段,那接下來發生的事便無論如何都無法解釋了。
隻見空通手指一動,那“鏡”中的影像便倏地變成裡一個場景。
燦金的琉璃瓦在日光的照耀下閃著瑩瑩光輝,重重疊疊的屋簷層層遮擋這裡麵的景色。就算柴諸從未去過,也能認出,這分明是宮城大內。
而這短暫的浮空之景之後,“鏡”中景象定到了宮門之處。
紅牆之外,一群身著官服腰佩組綬的官員正靜立於此,而就在不遠處,一身甲胄的秦壁護送著數人前來。
而秦壁帶來的這一群人的組成卻複雜多了,他們身上打扮各自不一,甚至男女都有。
柴諸甚至看見了嚴先生就站在秦將軍旁邊,想到這二人勢同水火的關係,他一時緊張起來,但是這次兩人間的氣氛卻意外平和。
不過柴諸很快就無暇關心這二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身後車簾被一隻素手掀起,從上走下了幾位女眷。
柴諸在其中看見了他們在旭州幸遇的如大家和林閣主,而正與兩人同時下來的……
“姨母?!”
柴諸終於忍不住失聲喊出來,伸手去碰。
而手指碰到那鏡麵的一瞬,卻帶起了陣陣波紋。鏡中的畫麵被攪散,變成了破碎的光影,柴諸慌忙地收回手來,無措地看向對麵的空通大師。
空通對這少年人寬和地笑了笑,然後伸手重又覆到那光影之上,畫麵又被重新聚攏,一行人已經站到了一座大殿門口。
內侍通傳過後,他們魚貫而入。
而在台階的最上麵,天子早就一身朝服端坐在那高高的座椅上,似乎對眼前的情形早有預料。
柴諸甚至有種錯覺,他好像等了許久,才終於等到了這一幕。
他們……要做什麼?
疑惑間,畫麵變得模糊悠遠,而其中的聲音卻清晰起來。
老者前行一步俯身叩拜,蒼老的聲音穿過悠悠空間、落入耳中——
“臣請陛下重審霍相舊案。”
雖然隱約已經有了些猜測,但是這句話當真落入耳中時,柴諸還是整個人都為之一震,身體不由前傾了些許。
“……”
“…………”
“鴻順六年,潞州水災,時有山匪為患、霍相領賑災之責,未免賑銀遭劫,其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為計,將賑銀大部率私部運往潞州,又行教化之責、教民築堤防患。自鴻順六年間起,潞州雖時有小患、然再無大災。潞州之事非是霍相之罪,實乃功也。”
“時已久遠,蹤跡難尋。然今有潞州百姓萬民請願之書,或可為之佐證。”
……
“臣亦有本啟奏,”又有另一道略沉的青年聲音響起,“鴻順二十四年冬,時蘇湖二地欠收,國庫糧倉告罄,又恰逢胡虜來犯,薊州告急、軍糧不足。霍相傾儘家財、又往京城諸多官員家中私募之,送至邊關,由此,邊境危困之局得解。如此大恩北府軍上下深感念之。”
緊接著的是一道柴諸再熟悉不過的女聲,“霍相當年困於京中之事,無暇抽調人手,送往薊州軍糧乃是轉托柴家商隊押送,妾可為證。”
………………
…………
……
一樁樁一件件,他做的太多太多,縱然時至今日,許多痕跡都被消磨、許多證據都被淹沒,然而留下來的有跡可循的、這些不足半數之事,仍舊足夠讓人說上數個時辰。
言語無形,但這字裡行間的沉重重量卻讓大殿之下的每一個人都深深俯下身軀。
最後的最後,一片靜默中,隱約有哽咽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