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陳因從那不安的情緒緩過來之後, 楚路將兩份照身帖放到了這孩子麵前,他相信以這孩子的聰明,知道他暗示的意思, 也知道該怎麼作出選擇。
陳因也確實看出來了。
他忍不住往後退了一大步,驚疑不定的看向楚路,但是卻在年長者絲毫沒有變化的神情中低下頭去。
他訥訥:“您知道了?”
知道他還記得自己的過往、知道他是故意偽稱父子。
陳因的假裝其實並不高明, 就算不是楚路,換做任何一個稍微細心點的成年人都能察覺其中的不和諧之處, 不過對於一個隻有六.七歲且驟逢變故的小孩來說,他這已經是遠超自己年齡的謹慎了。
楚路點了一下頭, 肯定了他的問題。
但是陳因心頭卻仍舊盤亙著濃重的顧慮, 他不知道對方知道了多少,又了解到何種程度。
謝公知曉, 他是……陳氏後人嗎?
那個滅啟建昌, 與他有滅國之仇、殺身之恨的陳氏……
陳因隻覺得從指尖一點點泛上涼意,剛剛因為進到屋中而恢複點熱氣的身體重又冰冷下來。
隻是不待情緒更深一步發酵,頭頂上再次落下一個溫暖厚重的手掌。
這小孩的心思其實還挺好猜的, 楚路一眼就看出他現在在糾結什麼。
他想了一下, 開口, “我乃已死之人,你不必心懷顧慮。”
……
…………
楚路並沒有催這孩子立刻做出選擇,但第二天一大早, 對方就拿了其中的一份照身帖交給了楚路,同時也變更了稱呼,“叔父。”
楚路對他的選擇並不意外。
那兩份照身帖的主人生活軌跡不儘相同,但最為顯著的不同點是一人有個年歲與陳因相仿的獨子,另一個人卻孑然一身。
楚路讓這孩子做出的選擇也很明確, 要麼徹底拋棄過往、開始一個新身份——他並不介意多一個兒子養,要麼仍舊帶著原本的身份、隨時準備回去。
不過選擇是給了,楚路卻早就猜到了這孩子最後的決定。
——畢竟就陳因這幾日的表現,怎麼看都不像釋然的樣子,那也卻非可以隨隨便便釋然的事。
沒了那個讓兩人都牙疼的稱呼,楚路心情不錯的點點頭,收下了這份照身帖,但還沒等他說什麼,就差點被陳因接下來的一句話嗆死——
小孩子目光灼灼、語氣堅定:“我要謀反!!”
楚路:“……”
“…………”
不行、不能等了。
孩子的心理教育得趕緊提上日程!
*
十年後。
康平十年,這個南遷之後更改的年號大抵寄托了帝王的心底的祈願。
胡虜南下侵占土地,北府六州早就名存實亡,但是昌帝在最初南遷的惶惶幾年過去,發現自己的日子並沒有什麼變化,且有大江天險阻隔,也不必懼怕那些胡蠻子越江南渡。
人身安全有了保證,昌帝很快就沉浸在江南美人的吳儂軟語、袖底香風之中,卻也不忘吟詩作畫,以念韶華早逝的月貴妃連同兩人那幼年即夭的孩兒,江南文人聞此,皆以“情癡”讚之歎之。
倒是北地的一封捷報,終於把近些年愈發怠於政事的昌帝從美人榻上拉了起來。
原是北地有義士組織青壯抗擊胡虜,現如今已複三州,有臣上表為之請封,以正師之名,彰其複土之心。
昌帝的麵色不大好。
不同於那些根基家業都在北方、時不時地叫嚷著要北上複土的世家,昌帝並不覺得現在的日子與以往有什麼區彆。他一點也不想回憶當年倉皇南下時的狼狽,若非朝中之人每隔幾日都要提起一次“北上”,他幾乎要忘卻了大昌的帝都本不在此。
——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朕是這大昌的天子。
朕在的地方,才是國都。
但是封還是要封的。
就算這些年再怎麼懈怠,作為一個在位已有二十五載的帝王,昌帝該有的皇帝本能一點都不缺,他立刻從中嗅出了對自己的威脅。
胡虜年年南下劫掠,卻無治土之心。故而北府六州雖實已淪陷,但名義上還是大昌的國土。
可倘若這時候突然冒出來一個人,收複了“失地”,那就相當於半壁江山落入人手……他這個皇帝可就危險了,再者雖名為“義士”,但若真的收複六州之土、據北方之地,那人會對南下沒有半點想法嗎?或者,那真的是“義士”嗎?
昌帝越想越覺得心驚、越想越覺得屁股下麵的龍椅開始燙人。
不僅要封,還得趕快地封。
越早把那支義軍安上“大昌”的名頭越好。
不管那人到底是個什麼,得牢牢的把他釘死為“義士”、定為大昌之臣。
……涉及了自己的安危和座下龍椅的穩當程度,無論哪一位皇帝,行動都會變得迅速起來。
隻到了第二日,使者便攜封賞北上。
“可巧”,這去使正是昌帝感念與已故月貴妃的舊情提拔上來的月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