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繼勳為捉人吃儘了苦頭,眼看雲琅衣著整潔囚車舒適,更覺無端刺眼:“停車!”
禦史中丞上前一步:“高大人!”
“我朝慣例,罪大惡極之輩,遊街、示眾、梟首。”
高繼勳眯起眼睛,慢慢咬字:“在這囚車裡遮遮掩掩,如何算得示眾?如何彰我朝綱、以儆效尤?”
“大人。”中丞攔在車前,“午時將至,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高繼勳斟酌半晌,忽然冷笑道:“你是怕多生事端,還是感念舊恩、暗中照拂?”
禦史中丞腳步一頓,沒出聲。
“你想叫他死得乾淨體麵。”
高繼勳負手俯身,悄聲貼近中丞肩頭:“可我拿的是聖旨,奉得是皇命。”
禦史中丞臉色微變:“何至於此!世人皆知,少侯爺與雲府明明——”
高繼勳陰沉沉道:“明明如何?”
禦史中丞硬生生刹住話頭,臉色蒼白下來,不再出聲。
“來人,將雲小侯爺栓在戰馬後頭,拖行北街。”
高繼勳直起身,睨一眼雲琅,意味深長笑道:“記得,拿絞了鐵絲的牛皮繩索,往勒筋見骨了捆,免得小侯爺說不定上天遁地又逃了……”
兩個凶神惡煞的兵士撲上來,抄著牛皮繩,就要勒雲琅的雙腕。
禦史中丞還要阻攔,被侍衛司雪亮刀光一攔,長歎一聲,失魂落魄退了幾步。
“依我看,那些流言也不過以訛傳訛。”
侍禦史遠遠跟在囚車後,低聲同老文吏道:“這雲琅哪有那般厲害?落到人家侍衛司手裡,不也老老實實?”
老文吏歎了一聲,側過頭避開視線。
侍禦史不解,還要再說,忽覺一道厲風自耳畔掠過,寒毛陡豎,一聲驚呼憋在了嗓子裡。
那兩名兵士尚自威風不已,嘴上不乾不淨地呼喝訓斥,手中皮繩不及捆上雲琅手腕,已被兩支精鋼勁矢狠狠射穿了肩膀。
變故陡生。
高繼勳臉色變了變,佩刀出鞘,厲聲道:“什麼人!”
囚車正在禦史台外側巷,要繞過兩條街口才到北街,此處背靠天牢,兩側高牆林立,半個人影都不見。
十餘道黑衣蒙麵身影冒出來,無聲無息自高牆掠下,攔在路前。
“你等可知這是什麼地方!”
高繼勳好歹也打過仗,一眼看出這些人身上血浸的森森殺氣,冷汗頓生:“天子腳下,豈容爾等宵小放肆!”
“高大人。”禦史中丞扯住他,“不可。”
高繼勳被他一拉,腦子驟然清醒。
他如何也想不到有人敢在京城劫囚,有心趁此機會折辱磋磨雲琅,帶的人並不多,又特意挑了個僻靜的地方。
侍衛司離得太遠,縱然支援,也要些時間。
這些人周身殺意凜然,一眼便看得出久在沙場殺人如麻,若真不顧一切豁出去,什麼亡命行徑都做得出來。
“諸位。”禦史中丞定定心神,拱手道:“京城劫囚,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我等都是亡命徒,無家可抄。”為首一人嗓音怪異沙啞,聽在耳中也像是砂礫摩擦般難受不已,“放了少將軍,留你們一條狗命。”
禦史中丞咬了咬牙,攔在囚車前。
黑衣人喝道:“放人!”
禦史中丞額角已滿是冷汗,閉上眼睛,負手站直。
兩個黑衣人再按捺不住,抽刀縱身撲上。高繼勳本能拔刀相抵,卻隻刀刃一交便被震得半掌發麻,不及反應,雪亮刀光已襲至麵前。
禦史中丞閉緊雙目,依稀覺得刀鋒寒氣劈麵而至,電光石火間一聲清脆磕碰。
寒意偏開,順著臉頰狠狠掃了下去。
禦史中丞怔了怔,愕然睜眼。
雲琅輕歎一聲,握著手腕揉了揉。
沉重木枷被他隨意扔在一旁,精鐵鑄造的鎖扣虛合著,不知什麼時候早已被解開了。
兩名黑衣人手中仍握著刀,刀身上尚有白痕。
兩枚白石子落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幾圈,停在牆角。
“少將軍!”為首黑衣人撲上前,“快走——”
雲琅冷叱:“胡鬨!”
黑衣人一滯,俯身跪倒。
“高大人。”雲琅並不理會,轉向高繼勳,“我救你一命,怎麼報答我?”
高繼勳剛想示意身邊衛兵叫人,便被刀鋒牢牢逼住,冷汗淌下來:“你……你要如何?”
“不難。”雲琅笑笑,“你儘可以將我遊街、示眾、帶上法場,以儆效尤。”
高繼勳臉色慘白,抬頭牢牢盯住他。
“今日。”雲琅俯身,拾起木枷,“沒有劫囚。”
“少將軍!”黑衣人撲跪上前,抱住他雙腿,“跟我們走!去北疆,弟兄們不怕死!縱然死也護著你!那鳥皇帝——”
雲琅抬腿,重重踹在他胸口。
黑衣人不閃不避,被他踹在地上,哽聲:“少將軍……”
雲琅闔了下眼,拎著那副木枷,朝囚車走回去。
黑衣人膝行上前,扯住他衣角。
“這位……義士。”
禦史中丞定定心神,上前道:“少侯爺隨你們脫身之日,便是北疆將士獲罪之時。”
“少侯爺再逃下去,隻能逃到北疆……聖上早對北疆疑慮。”禦史中丞回頭看了看,“朝堂議政,已經提了削減軍費糧草。”
黑衣人周身狠狠一顫,愕然抬頭。
禦史中丞低聲道:“少侯爺……求仁得仁。”
黑衣人目色惶恐,來回望了望,抬頭看向雲琅。
雲琅拎著那副重枷,回了囚車。
剛叱退了舊部,他神色平淡,一身叫人不寒而栗的淩厲氣勢卻還沒來得及斂淨,坐沒坐相地懶洋洋倚在乾草堆裡,偏偏叫囚車都像是變成了戰場揮斥拚殺的戰車。
黑衣人眼底希冀一點點滅了,咬死牙關,握緊刀柄正要轉身,忽然聽見身後雲琅出聲:“刀疤。”
黑衣人狠狠打了個激靈,霍然轉身。
“誰說我是去求仁得仁的?”
雲琅笑笑:“我——”
雲琅:“……”
雲琅揉揉額頭,拍拍忽然牢牢抱住囚車的禦史中丞:“我不越獄。”
禦史中丞不信,死死抱著囚車門抬頭。
“少將軍!”黑衣人眼中迸出驚喜光彩,“你不會死,是不是?你早有辦法——”
雲琅頷首:“自然。”
幾個黑衣人麵麵相覷,都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誰都不準去法場,那邊那位高大人現在不敢出聲,一旦脫身,就會全城通緝你們。”
雲琅給自己扣上木枷:“不要急於出城,四散匿下去,在京城裡躲幾天。內城防務歸殿前司管,高大人不敢鬨大,沒辦法在皇上眼皮底下大肆搜捕。”
高繼勳神色變了又變,偏偏不敢造次,恨恨咬緊牙關,向後退了幾步。
“等風頭過了,自己想辦法出城。”雲琅回頭朝他和和氣氣一笑,轉回車前,不緊不慢道:“若是混不出去,也不必回北疆等我了。”
黑衣人們早已一掃頹色,齊齊朗聲應是。
為首的一個又上前,緊攥著囚車追問道:“少將軍,你有萬全之策了,是不是?”
“放心。”
雲琅成竹在胸,篤然笑道:“倘若沒有萬全之策,我又如何敢來自投羅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