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不敢說話,伏在地上半晌,訥訥又道:“況且……少將軍,仿佛頗……”
雲琅奄奄一息給自己把脈:“頗什麼?”
“頗關懷琰王。”刀疤低聲道,“端王昔日所托,是叫少將軍看護幼子五年,如今早已滿了。”
雲琅有點恍惚:“……如此說來,我五年之期一滿,就該一刀捅死蕭朔的嗎?”
“不是。”刀疤忙叩首,“我們又聽說,有天夜裡,少將軍對琰王見色起意……”
雲琅鬆開手,給自己喂了顆清心敗火的丹藥:“你們是不是看了《雲公子夜探琰王府》?”
“少將軍也知道?”刀疤愣了下,忙道,“那上麵說少將軍坐在琰王腿上,琰王那般暴戾,萬一趁機對您動手怎麼辦?您——”
雲琅:“閉嘴。”
刀疤不敢再說,低下頭。
雲琅深吸口氣,一點點呼出來。
“我關照他,不止是因為同端王有五年之約。”
“當年。”雲琅道:“我趕去禦史台,終歸晚到一步,端王已服了毒,回天乏術。”
刀疤目光驟然一緊。
雲琅胸口又有點疼,慢慢吐納平複了氣息,閉了閉眼睛
當年,當年……
那些事,不止蕭朔不知道。
幕後那些陰謀主使,大抵知道十之七八。跟著他的貼身親兵,知道三四。禦史台奉命承辦舊案,接了大理寺卷宗,又主管刑獄天牢,約約莫莫能知道個一二。
苦心謀劃,圈套已成,隻差那天夜裡最後一步。
禁軍為救端王嘩變,徹底坐實謀反罪證。
隻要一人,攜刀劍出營一步,原告打成被告,端王再洗不清私調禁軍的罪名。
雲琅那時剛率朔方軍回京,還在京郊,驟聞變故,來不及做彆的,先率軍圍死了陳橋禁軍大營。
平了肘腋之患,雲琅趕去禦史台救人,卻被蒙麵人圍死在了半路上。
夜色寂靜,風雪逼人。
森寒刀劍圍著他,為首的人蒙著麵,嗓音嘶啞低沉:“雲小侯爺現在退回,隻當無事,各自相安……”
雲琅呼了口氣,攢起些內力,慢慢推行周天。
當時那些蒙麵人的身手不弱,雲琅已在軍中打磨錘煉過些時日,對方卻畢竟人數占優,拚殺在一處,吃了些虧。
一場拚殺,雲琅棄了隨身戰馬,借輕功勉強脫身,鮮血淋漓殺氣騰騰,闖進了禦史台。
……
終歸晚到一步。
“少將軍。”刀疤看他臉色,有些不安,“可是舊傷犯了?我去叫醫官——”
“不必。”雲琅闔著眼,不以為意,“肺脈瘀滯罷了,多走幾圈內力,一樣的。”
刀疤不敢打擾他,悄悄打開窗戶,替他通了些風。
雲琅咳了兩聲,內力撞向胸口瘀澀隱痛。
傷是那場拚殺裡受的。
蒙麵人劍招狠辣,雲琅晚退上半分,胸口就能多出兩個通風的洞。
傷不致命,雖不好受,倒也能忍。雲琅沒工夫包紮,連端王屍身也沒顧得上收,重重磕了三個頭,奪了匹馬搶出禦史台。
斬草除根。
端王家眷回京,必遭截殺。
禁軍已被圍死,府上有私兵的不多。雲琅猜到了負責斬草除根的人是誰,讓親兵換了雲府的衣服去沿路接應,自己沒跟著去,拎著劍回了鎮遠侯府。
鎮遠侯已點好私兵,看著他闖門,神色陌生忌憚:“往常不管你,今日少來壞事……”
雲琅單人隻劍,攔在門口。
在沙場滾了一圈,雲少將軍沒被軍旅磋磨半點,倒叫沙場鐵血淬出一身鮮明的冷冽鋒芒。
“皇後無子,爭儲愈烈,侯府總要有所投靠!”
鎮遠侯被他周身血氣懾得發怵,硬挺著寒聲:“今日之事不做,將來全府都要遭殃!讓開!你這不孝逆子——”
雲琅照四周私兵一掃,隨手棄了劍,照一人腰間抽出長刀。
鎮遠侯神色微變:“你要乾什麼?”
雲琅往周身看了看,照著尚完好的左臂,一刀直沒到底。
“你的血脈,還你。”
雲琅掂了掂刀,低頭看看如注血流:“夠不夠,用不用再來一刀?”
鎮遠侯雖是武將,卻並無提兵戰陣之閱曆,看著他悍然一身鮮血淋漓,臉色白了白,本能退後。
“你和你的私兵,出門一步。”
雲琅將刀調轉,抵在胸口:“這把刀就會捅下去。”
“你同侯府恩斷義絕。”鎮遠侯麵露譏諷,“還用你的生死威脅我?整兵!開府門——”
“我不是在用我的生死威脅你。”
雲琅笑了笑:“這是侯府的刀,上麵有雲字家徽。”
鎮遠侯定定看著他,臉色變了變。
“我是雲麾將軍,既不曾挾禁軍謀反,也不曾禍亂朝綱,正要領朔方軍回京,領賞受封。”
雲琅慢慢道:“倘若我死在侯府,胸口插著你侯府的刀,你猜會如何?”
鎮遠侯咬緊牙關,含恨死盯著他。
“我來之前,已同禦史台說過,要回鎮遠侯府。”
雲琅淡聲道:“也說了,我與侯府素來不和,全無父子情誼。若是哪天沒了命,多半是侯爺下的手。”
雲琅抹了把血,朝他笑笑:“來日侯府遭殃,還是過幾天領罪削爵,鎮遠侯,選一個吧。”
……
雲琅咬牙衝開肺脈,咳了數聲,慢慢坐直。
他在府裡,與鎮遠侯對峙了整整一日一夜。終於等到親兵,聽聞聖上已然知情,震怒出手,外麵諸事已定。
他一口氣鬆下來,不知人事,昏死了三天三夜。
再醒來,才知道端王妃也歿了。
“端王臨終。”
雲琅道:“臨終……將妻兒家小托付於我。”
“家臣護衛被奸人圍剿,救援不及,死傷慘重,是我有負所托。”
“王妃闖宮,攜劍自刎,是我看顧有失妥當。”
刀疤聽不下去,哽聲打斷:“少將軍,明明——”
“端王一脈,坎坷艱危,就隻剩下這麼一個。”
雲琅道:“可憐他沒有長輩,少年失怙,舉目無親。”
刀疤:“少——”
“舉目無親。”
雲琅道:“既無母親疼愛,也無父親教導。”
刀疤:“……”
“我。”雲琅輕歎一聲,“就是他父親的托孤之人。”
刀疤啞口無言。
雲琅看他,神色和藹:“聽懂了嗎?”
刀疤張了張嘴,訥訥點頭。
剛看到《雲公子夜探琰王府》這種東西的時候,他們幾個還很生氣,同琰王府那群玄鐵衛打了一架。
雙方互不相讓,爭執了半日,說不清雲少將軍對蕭小王爺究竟是少年情誼,還是真心傾慕。
……萬萬不曾想到。
刀疤看著父子情深的少將軍,不很敢再問,應聲:“知道了。”
雲琅還沉浸在往事裡,唏噓間,抬手揮了揮:“去罷。”
刀疤給他行了個禮,重新續滿茶水,悄悄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