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琅想了想,點點頭:“你比我周全,工部寒酸久了,忽然被送了份禮,又要惹人耳目。”
蕭朔攬著他,看了看雲琅氣色,拿過隻手按在脈間。
“不妨事,一時攪動心神,緩緩就好了。”
雲琅翻轉手腕,收回身側:“你說……如今盤算借大典行刺的,又是什麼人?”
“契丹當年已打殘了,如今尚且緩不過來。”
雲琅常年征戰,對疆土之外的一圈都很熟悉:“回鶻式微已久,遼人環伺,但尚不敢擅動……”
蕭朔不勉強他,將披風拿在手中:“你如何便知道,一定是外麵來的?”
雲琅微怔,心頭跟著輕震:“你是說――”
“是你說的,當初戎狄探子進京,進得這般輕易,怕是在朝中存有內應。”
蕭朔道:“而如今皇上對我有意施恩,就是要扶持我,叫我替他同那股勢力鬥得兩敗俱傷,他再一舉吞乾淨。”
“會是哪家?”雲琅心中隱隱劃過不少念頭,一時卻都抓不住,氣息不覺微促,“能下這般大手筆,你若對上他,會不會……”
“雲琅。”蕭朔道,“你聽了父王遺願,就是這個反應?”
雲琅怔了怔:“什麼?”
“我父王讓他們拽著你。”
蕭朔看著他:“你就努力刨坑,把自己往土裡埋。”
“……”雲琅無奈笑笑:“我又怎麼了?不過躺在你這兒,隨便想一想事情,既沒上房又沒揭瓦……”
“既然是隨便想事情。”蕭朔拿過披風,將他裹上,“你便也想想彆的。”
雲琅怔了下:“想什麼?”
“年關將至,送我什麼禮。”蕭朔將披風仔細攏嚴實,把人抱起來,“你自己數數,已經幾年沒送了。”
雲琅:“……”
蕭小王爺這個動不動把人抱來抱去的毛病,也不知是不是當年被王妃慣得無法無天,滿王府養兔子的時候落下的。
雲琅有心戳他一指,瀟灑跳下來。偏偏心悸得沒什麼力氣,磨了磨牙:“不是送了麼?”
這次輪到蕭朔微怔:“送什麼了?”
“欠你五年,五個巴掌。”雲琅敢作敢當,撐著昂首,“我知道,你這些年都想讓我揍你,正好乘此機會,一了夙願……”
蕭朔淡淡道:“你怎麼知道?”
雲琅措手不及,一時有些語塞,愣了愣抬頭。
“我這些年,的確都很想你回來,親手揍我一頓。”
蕭朔道:“我一定接招,使出渾身解數,將你按住綁上。”
“……”雲琅實在忍不住擔心,扯他袖子:“你這些年究竟都看什麼了?怎麼就一心要弄這些個……”
雲琅放不下心,還打算問問清楚,一不留神,竟眼睜睜被蕭朔抱著推開房門:“乾什麼?!”
“這裡沒有暖榻,你不冷?”
蕭朔掃他一眼:“指尖都凍白了,硬撐著便能暖和過來?”
“那也不能――放我下來!”
雲琅從沒這麼丟人過,平白鬨了個大紅臉,咬牙切齒掙紮:“多大的人了!成何體統啊蕭小王爺?!胡鬨什麼……”
蕭朔按不住雲琅,被他往穴位上反肘磕了下,吃痛鬆手。
雲琅還在胡亂撲棱,措手不及,一屁股結結實實坐在了蕭小王爺腳上:“……”
蕭朔束手立著,垂了眸:“是你先不成體統的。”
雲琅還坐在蕭朔的腳上,心情有些複雜,沒能聽清:“什麼?”
“無事。”
蕭朔從容俯身,替他拍了拍土,“軟和麼?梁太醫剛讓人鬆過土,你還可把自己往下再埋埋。”
雲琅來去都莫名被人戳了心,縱然已吃了護心丹,這會兒也覺得手腳乏力,掙了幾次竟沒能掙起來。
蕭朔這會兒竟也打定了主意不管,任憑他吃力折騰,連手也不曾搭上一把。
雲琅氣得眼前發黑:“蕭朔……”
蕭朔看著他:“有事?”
“你……扶我起來。”雲琅人在屋簷下,悶聲嘟囔,“我沒力氣,胸口還疼。”
蕭朔:“……”
“真的。”雲琅抬手,隔著披風按了按,“剛才就疼了。”
“你當年。”蕭朔俯身半跪下來,將他重新攬進懷裡,“倒是沒這麼容易撒嬌。”
雲琅被他說得牙酸,心說撒你個大兔子腿的嬌,麵上還得忍著:“不用抱,扶我一把就行。”
蕭朔搖了搖頭。
“小王爺。”雲琅被他氣樂了,“你除了抱就隻會鬆手嗎?”
蕭朔不為所動,將雲琅自顧自護在懷裡,替他理了理披風。
“愛扶不扶,不扶我自撅一根杏枝,爬也爬回去了。”
雲少將軍脾氣上來,拿樹撒氣:“鬆手,小心我當真咬你――”
“梁太醫說了。”蕭朔道,“碰壞一顆嫩芽,便多紮你一針。”
芽蘊雪下,經冬藏枝。雲琅扶著杏樹枝條,看著上麵生機勃勃的一枝嫩芽:“……”
時也命也。
雲琅長歎一聲天要亡我,坐在蕭朔腳上,壯烈閉了眼睛。
蕭朔半跪在雲琅身側,替他擋著風,靜了一陣又道:“你不會入我家祖墳。”
雲琅怔忡半晌,回過神,長長鬆了口氣:“好好,我也覺得這樣很不合適……”
“我家祖墳要入帝陵,與如今的皇帝同根同源。”
蕭朔道:“我知道你不喜歡。”
“……”雲琅張了張嘴,乾咳一聲:“倒也不是因為這個……你比我還不喜歡吧?”
蕭朔靜靜道:“是。”
雲琅看他半晌,心底終歸軟了軟,重重歎了口氣:“小王爺。”
蕭朔抬眸。
“沒力氣了。”雲琅伸手,“抱我回去。”
蕭朔看他一刻,將人抱起來,細心拍淨塵土,擋著風穿過了杏林。
“其實要是能在地下跟我們這個皇上見麵,也算過癮。”
雲琅靠在蕭朔肩頭,摩拳擦掌:“到時候就沒什麼謀反了,我糾起支兵,把他狠狠揍一頓,端王叔肯定也幫忙……”
蕭朔低頭:“你想入帝陵?”
雲琅想起先皇後的巴掌,乾咳一聲:“不想。”
“我知道你不想入。”蕭朔道,“所以在外麵找了塊地方,風水很好,是太陰之地,我陪你埋下去。”
雲琅一陣頭疼:“小王爺,太陰之地能叫風水很好嗎?”
兩人當初玩鬨時,蕭朔便說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又說風水運勢是虛無縹緲之事,向來不喜這些。如今來看,也沒有半點長進。
雲琅犯著愁,給他講:“太陰是金神,陰金之地。若是埋進去了,來世犯小人不說,子嗣後代也多有暗昧陰私、奸邪□□的,很不吉利……”
“我又不會有子嗣。”蕭朔不解,“怕這個乾什麼?”
“你為什麼――”
雲琅話頭一頓,看著蕭朔,神色忽而有些微妙:“小王爺。”
蕭朔蹙了下眉。
“我來京城時,曾聽說了些傳言。”
雲琅道:“說皇上給你賜的……都沒什麼後來。”
雲琅知道這種事不便大張旗鼓說,咳了一聲:“你――”
蕭朔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懷疑神色,壓壓火氣,沉聲道:“我沒什麼問題。”
雲琅訥訥:“哦。”
“賜的那些人,我從沒受過。”蕭朔道,“府都不曾入,抬一圈便送到莊子上去了。”
雲琅怔怔的:“送莊子去乾什麼?”
“自然是改個名字、自找去路。”蕭朔沉聲,“還要我替她們許配人家嗎?”
雲琅茫然片刻,心底微動,忽而明白了怎麼一回事。
能被這般施恩賜下來,多是家裡養不起、留不住,被迫舍棄的,縱然有意,也再回不去。
與其還頂著原本的身份躲躲藏藏,倒不如換個身份,去重新過活。
世人說琰王殺人如麻,也不知有多少被這麼“殺”沒了不堪過往,改換頭麵,自找去路的。
雲琅看著蕭朔,一時又犯了心軟的毛病,抬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蕭小王爺平白被人懷疑了行不行,尚在惱怒,冷聲:“乾什麼?”
“你是不是打聽過了。”雲琅輕聲,“太陰之地為酉,酉是陰金,鎮陽金白虎命格,來世就能化去命裡凶煞戾氣、主征戰殺伐,成將佐之才?”
蕭朔蹙緊了眉不語,抱著他回了房,放在榻上。
“這般合適,你把我埋下去就行了。”雲琅不同他鬨,好聲好氣,“你跟下去乾什麼?”
“你一個人躺在土裡,不見天日,不識五感。”
蕭朔替他解了披風,拿過替換的衣物,漠然道:“四周都是黑的,眼前便是棺材板。”
雲琅:“……”
“你動也動不得。”蕭朔道,“既沒人陪你說話,也沒人與你胡鬨。”
雲琅:“……”
“你就孤零零躺著,四下逼仄,既無故人,更無摯友。”
蕭朔給自己倒了杯茶:“你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想找個人狠狠打你一巴掌,都找不到……”
“蕭朔。”雲琅聽不下去,躺在榻上舉手,“你打我一巴掌吧。”
蕭朔莫名:“好端端的,我打你做什麼?”
“怪……怪}人的。”雲琅背後發涼,訕訕的,“我怕我今夜做噩夢。”
“你做什麼噩夢?這是我的。”蕭朔替他倒了杯參茶,擱在榻邊,“歇一刻,把這個喝了,睡兩個時辰。”
雲琅微怔,抬起頭,看著蕭朔格外平靜的神色。
他靜坐了半晌,半句話也沒再說,安安靜靜歇了一刻,撐起來,把參茶一口口喝乾淨。換好衣服,老老實實躺下睡足了兩個時辰。
-
夜深人靜,府裡仍點著燈火。
蕭朔靠在書房暖榻上,放下手中幾份卷宗,喝了口茶。
“王爺。”老主簿接過來,仔細收好,“過了子時,該歇著了。”
“還有些不曾看完。”蕭朔道,“一並拿過來。”
老主簿欲言又止:“王爺……”
“明日要設法進宮,應對總該得體些。”
蕭朔並無睡意:“禮部章程,也找出來一份。”
老主簿勸不動他,低聲應了句是,轉身出了門。
蕭朔闔眼靠了一陣,睜開眼睛,正要再提筆,忽然有人自窗外一頭跳進來。
外頭還有玄鐵衛巡邏,來人顯然極有經驗,沉穩地繞開窗外數個點哨,兔起鶻落臨危不亂,一腳踢翻了榻上的書堆。
老主簿還沒走遠,聽見屋裡動靜,嚇了一跳:“什麼人?!”
蕭朔低頭,看著懷裡抱著腳疼成一團的雲少將軍:“……”
“無事。”蕭朔道,“一隻野兔。”
老主簿隔著門愕然:“府裡哪來的野兔?!可要府上廚子――”
“半夜不好好睡覺,跑來的。”
蕭朔把人從書堆上拎起來:“不必,去拿章程罷。”
“您應對得了嗎?”
老主簿仍不放心:“野兔不比家兔溫順,急了會咬人的。”
蕭朔把人放下,被疼到惱羞成怒的雲少將軍一口叼住了手腕,從容道:“應對得了。”
老主簿半信半疑,憂心忡忡去了。
蕭朔關嚴窗子,把書冊撥到一邊:“你來做什麼?”
“睡不著。”雲琅鬆口,瞪著他,“都怪你講得什麼破夢……”
“你睡不著,不是因為我講的夢。”蕭朔道,“是你昨晚睡了五個時辰,白天又睡了兩個時辰。”
“……”雲琅磨牙霍霍,“小王爺,那隻手伸過來,缺個牙印。”
蕭朔還要留一隻手寫字,沉著背到背後:“梁太醫若知道你來,定然要把你紮成篩子。”
“你不會不同他說?”雲琅皺眉,“我這次就摸出了醫館,從醫館到王府這麼遠的路,我都叫刀疤找的暖轎。”
雲琅細細養了一天,暖暖和和坐著轎子過來。翻了圍牆,躲了玄鐵衛,信心滿滿避開了窗前的陷坑。
……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你開著窗子,乾什麼往這兒堆書?”
雲琅看著那一堆精裝的書冊,咬牙切齒:“定然是早算準了我會來。”
蕭朔垂眸看著他,忽然笑了一聲。
雲琅}得慌:“笑什麼?”
“守株待兔,我的確算準了你會來。”
蕭朔輕聲:“隻是不知你哪日來,隻好日日守著等。”
雲琅張了下嘴,皺了皺眉,抬頭迎上蕭朔視線。
“既睡不著,便幫我看卷宗。”蕭朔直起身,“你――”
雲琅盤在榻上,拽著他袖子:“小王爺。”
蕭朔看他:“又有事?”
“卷宗日日都能看。”雲琅不信,“你今日說的那些,自己就不怕?”
“你不是向來怕鬼嗎?”雲琅道,“小時候王爺一講奇談詭事,你就扯著我走――”
“我扯著你走,是因為若不將你扯走,你嚇得一宿睡不著,一宿都要在外麵砸我的窗子。”
蕭朔把袖子拽出來:“父王就是願意看這個,才會老是講山村野屍、古廟枯井。”
雲琅打了個激靈,麵色愈苦:“彆說了。”
蕭朔奇道:“你如今還怕這個?那你這五年裡,遇上古井的時候――”
“蕭朔。”雲琅陰森森,“你信不信,今晚便有個白衣厲鬼撲上來咬死你。”
蕭朔看著雲小侯爺一襲乾乾淨淨的雪白錦袍,終歸沒能壓住,嘴角跟著微微挑了下。
雲氏厲鬼被他所惑,一時愣怔,沒能回過神。
“好。”蕭朔道,“就今晚。”
雲琅:“……”
蕭小王爺的道行越來越深,雲琅深呼深吸,惡狠狠磨著牙準備給他個痛快,忽然被胸肩迎麵覆下來,溫溫一攬。
雲琅僵在蕭朔胸口,恍了恍神,抬起頭。
“我在。”
蕭朔神色從容,看著他:“你不必怕這些,從今日起,到你百年之後,枯骨成灰,我都會在。”
雲琅咽了下,一時覺得這話不很對勁,一時卻又莫名推不開,摸索著握住蕭朔的胳膊。
“我在,雲琅。”
蕭朔擁著百戰百勝的雲少將軍,將人護住,在他背上輕撫兩下,“彆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