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2 / 2)

雲琅想了想,點點頭:“你比我周全,工部寒酸久了,忽然被送了份禮,又要惹人耳目。”

蕭朔攬著他,看了看雲琅氣色,拿過隻手按在脈間。

“不妨事,一時攪動心神,緩緩就好了。”

雲琅翻轉手腕,收回身側:“你說……如今盤算借大典行刺的,又是什麼人?”

“契丹當年已打殘了,如今尚且緩不過來。”

雲琅常年征戰,對疆土之外的一圈都很熟悉:“回鶻式微已久,遼人環伺,但尚不敢擅動……”

蕭朔不勉強他,將披風拿在手中:“你如何便知道,一定是外麵來的?”

雲琅微怔,心頭跟著輕震:“你是說――”

“是你說的,當初戎狄探子進京,進得這般輕易,怕是在朝中存有內應。”

蕭朔道:“而如今皇上對我有意施恩,就是要扶持我,叫我替他同那股勢力鬥得兩敗俱傷,他再一舉吞乾淨。”

“會是哪家?”雲琅心中隱隱劃過不少念頭,一時卻都抓不住,氣息不覺微促,“能下這般大手筆,你若對上他,會不會……”

“雲琅。”蕭朔道,“你聽了父王遺願,就是這個反應?”

雲琅怔了怔:“什麼?”

“我父王讓他們拽著你。”

蕭朔看著他:“你就努力刨坑,把自己往土裡埋。”

“……”雲琅無奈笑笑:“我又怎麼了?不過躺在你這兒,隨便想一想事情,既沒上房又沒揭瓦……”

“既然是隨便想事情。”蕭朔拿過披風,將他裹上,“你便也想想彆的。”

雲琅怔了下:“想什麼?”

“年關將至,送我什麼禮。”蕭朔將披風仔細攏嚴實,把人抱起來,“你自己數數,已經幾年沒送了。”

雲琅:“……”

蕭小王爺這個動不動把人抱來抱去的毛病,也不知是不是當年被王妃慣得無法無天,滿王府養兔子的時候落下的。

雲琅有心戳他一指,瀟灑跳下來。偏偏心悸得沒什麼力氣,磨了磨牙:“不是送了麼?”

這次輪到蕭朔微怔:“送什麼了?”

“欠你五年,五個巴掌。”雲琅敢作敢當,撐著昂首,“我知道,你這些年都想讓我揍你,正好乘此機會,一了夙願……”

蕭朔淡淡道:“你怎麼知道?”

雲琅措手不及,一時有些語塞,愣了愣抬頭。

“我這些年,的確都很想你回來,親手揍我一頓。”

蕭朔道:“我一定接招,使出渾身解數,將你按住綁上。”

“……”雲琅實在忍不住擔心,扯他袖子:“你這些年究竟都看什麼了?怎麼就一心要弄這些個……”

雲琅放不下心,還打算問問清楚,一不留神,竟眼睜睜被蕭朔抱著推開房門:“乾什麼?!”

“這裡沒有暖榻,你不冷?”

蕭朔掃他一眼:“指尖都凍白了,硬撐著便能暖和過來?”

“那也不能――放我下來!”

雲琅從沒這麼丟人過,平白鬨了個大紅臉,咬牙切齒掙紮:“多大的人了!成何體統啊蕭小王爺?!胡鬨什麼……”

蕭朔按不住雲琅,被他往穴位上反肘磕了下,吃痛鬆手。

雲琅還在胡亂撲棱,措手不及,一屁股結結實實坐在了蕭小王爺腳上:“……”

蕭朔束手立著,垂了眸:“是你先不成體統的。”

雲琅還坐在蕭朔的腳上,心情有些複雜,沒能聽清:“什麼?”

“無事。”

蕭朔從容俯身,替他拍了拍土,“軟和麼?梁太醫剛讓人鬆過土,你還可把自己往下再埋埋。”

雲琅來去都莫名被人戳了心,縱然已吃了護心丹,這會兒也覺得手腳乏力,掙了幾次竟沒能掙起來。

蕭朔這會兒竟也打定了主意不管,任憑他吃力折騰,連手也不曾搭上一把。

雲琅氣得眼前發黑:“蕭朔……”

蕭朔看著他:“有事?”

“你……扶我起來。”雲琅人在屋簷下,悶聲嘟囔,“我沒力氣,胸口還疼。”

蕭朔:“……”

“真的。”雲琅抬手,隔著披風按了按,“剛才就疼了。”

“你當年。”蕭朔俯身半跪下來,將他重新攬進懷裡,“倒是沒這麼容易撒嬌。”

雲琅被他說得牙酸,心說撒你個大兔子腿的嬌,麵上還得忍著:“不用抱,扶我一把就行。”

蕭朔搖了搖頭。

“小王爺。”雲琅被他氣樂了,“你除了抱就隻會鬆手嗎?”

蕭朔不為所動,將雲琅自顧自護在懷裡,替他理了理披風。

“愛扶不扶,不扶我自撅一根杏枝,爬也爬回去了。”

雲少將軍脾氣上來,拿樹撒氣:“鬆手,小心我當真咬你――”

“梁太醫說了。”蕭朔道,“碰壞一顆嫩芽,便多紮你一針。”

芽蘊雪下,經冬藏枝。雲琅扶著杏樹枝條,看著上麵生機勃勃的一枝嫩芽:“……”

時也命也。

雲琅長歎一聲天要亡我,坐在蕭朔腳上,壯烈閉了眼睛。

蕭朔半跪在雲琅身側,替他擋著風,靜了一陣又道:“你不會入我家祖墳。”

雲琅怔忡半晌,回過神,長長鬆了口氣:“好好,我也覺得這樣很不合適……”

“我家祖墳要入帝陵,與如今的皇帝同根同源。”

蕭朔道:“我知道你不喜歡。”

“……”雲琅張了張嘴,乾咳一聲:“倒也不是因為這個……你比我還不喜歡吧?”

蕭朔靜靜道:“是。”

雲琅看他半晌,心底終歸軟了軟,重重歎了口氣:“小王爺。”

蕭朔抬眸。

“沒力氣了。”雲琅伸手,“抱我回去。”

蕭朔看他一刻,將人抱起來,細心拍淨塵土,擋著風穿過了杏林。

“其實要是能在地下跟我們這個皇上見麵,也算過癮。”

雲琅靠在蕭朔肩頭,摩拳擦掌:“到時候就沒什麼謀反了,我糾起支兵,把他狠狠揍一頓,端王叔肯定也幫忙……”

蕭朔低頭:“你想入帝陵?”

雲琅想起先皇後的巴掌,乾咳一聲:“不想。”

“我知道你不想入。”蕭朔道,“所以在外麵找了塊地方,風水很好,是太陰之地,我陪你埋下去。”

雲琅一陣頭疼:“小王爺,太陰之地能叫風水很好嗎?”

兩人當初玩鬨時,蕭朔便說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又說風水運勢是虛無縹緲之事,向來不喜這些。如今來看,也沒有半點長進。

雲琅犯著愁,給他講:“太陰是金神,陰金之地。若是埋進去了,來世犯小人不說,子嗣後代也多有暗昧陰私、奸邪□□的,很不吉利……”

“我又不會有子嗣。”蕭朔不解,“怕這個乾什麼?”

“你為什麼――”

雲琅話頭一頓,看著蕭朔,神色忽而有些微妙:“小王爺。”

蕭朔蹙了下眉。

“我來京城時,曾聽說了些傳言。”

雲琅道:“說皇上給你賜的……都沒什麼後來。”

雲琅知道這種事不便大張旗鼓說,咳了一聲:“你――”

蕭朔看著他欲言又止的懷疑神色,壓壓火氣,沉聲道:“我沒什麼問題。”

雲琅訥訥:“哦。”

“賜的那些人,我從沒受過。”蕭朔道,“府都不曾入,抬一圈便送到莊子上去了。”

雲琅怔怔的:“送莊子去乾什麼?”

“自然是改個名字、自找去路。”蕭朔沉聲,“還要我替她們許配人家嗎?”

雲琅茫然片刻,心底微動,忽而明白了怎麼一回事。

能被這般施恩賜下來,多是家裡養不起、留不住,被迫舍棄的,縱然有意,也再回不去。

與其還頂著原本的身份躲躲藏藏,倒不如換個身份,去重新過活。

世人說琰王殺人如麻,也不知有多少被這麼“殺”沒了不堪過往,改換頭麵,自找去路的。

雲琅看著蕭朔,一時又犯了心軟的毛病,抬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蕭小王爺平白被人懷疑了行不行,尚在惱怒,冷聲:“乾什麼?”

“你是不是打聽過了。”雲琅輕聲,“太陰之地為酉,酉是陰金,鎮陽金白虎命格,來世就能化去命裡凶煞戾氣、主征戰殺伐,成將佐之才?”

蕭朔蹙緊了眉不語,抱著他回了房,放在榻上。

“這般合適,你把我埋下去就行了。”雲琅不同他鬨,好聲好氣,“你跟下去乾什麼?”

“你一個人躺在土裡,不見天日,不識五感。”

蕭朔替他解了披風,拿過替換的衣物,漠然道:“四周都是黑的,眼前便是棺材板。”

雲琅:“……”

“你動也動不得。”蕭朔道,“既沒人陪你說話,也沒人與你胡鬨。”

雲琅:“……”

“你就孤零零躺著,四下逼仄,既無故人,更無摯友。”

蕭朔給自己倒了杯茶:“你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想找個人狠狠打你一巴掌,都找不到……”

“蕭朔。”雲琅聽不下去,躺在榻上舉手,“你打我一巴掌吧。”

蕭朔莫名:“好端端的,我打你做什麼?”

“怪……怪}人的。”雲琅背後發涼,訕訕的,“我怕我今夜做噩夢。”

“你做什麼噩夢?這是我的。”蕭朔替他倒了杯參茶,擱在榻邊,“歇一刻,把這個喝了,睡兩個時辰。”

雲琅微怔,抬起頭,看著蕭朔格外平靜的神色。

他靜坐了半晌,半句話也沒再說,安安靜靜歇了一刻,撐起來,把參茶一口口喝乾淨。換好衣服,老老實實躺下睡足了兩個時辰。

-

夜深人靜,府裡仍點著燈火。

蕭朔靠在書房暖榻上,放下手中幾份卷宗,喝了口茶。

“王爺。”老主簿接過來,仔細收好,“過了子時,該歇著了。”

“還有些不曾看完。”蕭朔道,“一並拿過來。”

老主簿欲言又止:“王爺……”

“明日要設法進宮,應對總該得體些。”

蕭朔並無睡意:“禮部章程,也找出來一份。”

老主簿勸不動他,低聲應了句是,轉身出了門。

蕭朔闔眼靠了一陣,睜開眼睛,正要再提筆,忽然有人自窗外一頭跳進來。

外頭還有玄鐵衛巡邏,來人顯然極有經驗,沉穩地繞開窗外數個點哨,兔起鶻落臨危不亂,一腳踢翻了榻上的書堆。

老主簿還沒走遠,聽見屋裡動靜,嚇了一跳:“什麼人?!”

蕭朔低頭,看著懷裡抱著腳疼成一團的雲少將軍:“……”

“無事。”蕭朔道,“一隻野兔。”

老主簿隔著門愕然:“府裡哪來的野兔?!可要府上廚子――”

“半夜不好好睡覺,跑來的。”

蕭朔把人從書堆上拎起來:“不必,去拿章程罷。”

“您應對得了嗎?”

老主簿仍不放心:“野兔不比家兔溫順,急了會咬人的。”

蕭朔把人放下,被疼到惱羞成怒的雲少將軍一口叼住了手腕,從容道:“應對得了。”

老主簿半信半疑,憂心忡忡去了。

蕭朔關嚴窗子,把書冊撥到一邊:“你來做什麼?”

“睡不著。”雲琅鬆口,瞪著他,“都怪你講得什麼破夢……”

“你睡不著,不是因為我講的夢。”蕭朔道,“是你昨晚睡了五個時辰,白天又睡了兩個時辰。”

“……”雲琅磨牙霍霍,“小王爺,那隻手伸過來,缺個牙印。”

蕭朔還要留一隻手寫字,沉著背到背後:“梁太醫若知道你來,定然要把你紮成篩子。”

“你不會不同他說?”雲琅皺眉,“我這次就摸出了醫館,從醫館到王府這麼遠的路,我都叫刀疤找的暖轎。”

雲琅細細養了一天,暖暖和和坐著轎子過來。翻了圍牆,躲了玄鐵衛,信心滿滿避開了窗前的陷坑。

……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你開著窗子,乾什麼往這兒堆書?”

雲琅看著那一堆精裝的書冊,咬牙切齒:“定然是早算準了我會來。”

蕭朔垂眸看著他,忽然笑了一聲。

雲琅}得慌:“笑什麼?”

“守株待兔,我的確算準了你會來。”

蕭朔輕聲:“隻是不知你哪日來,隻好日日守著等。”

雲琅張了下嘴,皺了皺眉,抬頭迎上蕭朔視線。

“既睡不著,便幫我看卷宗。”蕭朔直起身,“你――”

雲琅盤在榻上,拽著他袖子:“小王爺。”

蕭朔看他:“又有事?”

“卷宗日日都能看。”雲琅不信,“你今日說的那些,自己就不怕?”

“你不是向來怕鬼嗎?”雲琅道,“小時候王爺一講奇談詭事,你就扯著我走――”

“我扯著你走,是因為若不將你扯走,你嚇得一宿睡不著,一宿都要在外麵砸我的窗子。”

蕭朔把袖子拽出來:“父王就是願意看這個,才會老是講山村野屍、古廟枯井。”

雲琅打了個激靈,麵色愈苦:“彆說了。”

蕭朔奇道:“你如今還怕這個?那你這五年裡,遇上古井的時候――”

“蕭朔。”雲琅陰森森,“你信不信,今晚便有個白衣厲鬼撲上來咬死你。”

蕭朔看著雲小侯爺一襲乾乾淨淨的雪白錦袍,終歸沒能壓住,嘴角跟著微微挑了下。

雲氏厲鬼被他所惑,一時愣怔,沒能回過神。

“好。”蕭朔道,“就今晚。”

雲琅:“……”

蕭小王爺的道行越來越深,雲琅深呼深吸,惡狠狠磨著牙準備給他個痛快,忽然被胸肩迎麵覆下來,溫溫一攬。

雲琅僵在蕭朔胸口,恍了恍神,抬起頭。

“我在。”

蕭朔神色從容,看著他:“你不必怕這些,從今日起,到你百年之後,枯骨成灰,我都會在。”

雲琅咽了下,一時覺得這話不很對勁,一時卻又莫名推不開,摸索著握住蕭朔的胳膊。

“我在,雲琅。”

蕭朔擁著百戰百勝的雲少將軍,將人護住,在他背上輕撫兩下,“彆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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