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簿隱約覺得小侯爺為了看這個,是真的能豁出去立刻下床活蹦亂跳的,及時出聲:“王爺!”
蕭朔打了個顫,從偏執念頭中醒神,咬緊了牙關,回頭狠狠瞪了雲琅一眼。
老主簿鬆了口氣,驅散了無關人等,客客氣氣將太醫請出了門,又親自在門外將門牢牢關嚴了。
蕭朔臉色仍難看得嚇人,站了一陣,慢慢坐下來。
雲琅躺在榻上,冤得六月飛雪:“我哪知道不是夢,還有這麼多人聽著?!”
“此事再說。”蕭朔壓了壓火氣,將外袍理好,“你下次若再睡得不舒服,先叫醒我。”
雲琅這一覺睡得舒服得很,就半點沒覺出來不對勁。他張了張嘴,看著蕭朔眼底仍未散去的餘悸,心底也跟著縮了下,終歸沒說出來。
雲琅彆過頭,委委屈屈的:“哦。”
按照梁太醫說的,他昨晚大抵正是睡得太過安心了。
多年的心結一朝解開,有家可回,有處可歸,一口氣鬆得徹徹底底。
若是不叫他,囫圇睡個三五日的,也總能醒了。
隻是蕭小王爺一覺醒來,見他躺在身邊,竟叫不醒,隻怕是結結實實嚇飛了三魂七魄。
“當真沒事,太醫不也說了。”
雲琅其實睡得極好,這會兒已有了不少力氣,自己坐起來:“我又不是紙糊的,你也不要什麼時候都這般擔心。”
蕭朔看著他自己折騰,垂在身側的手動了下,抬起來想幫忙。
“不用。”雲琅信心滿滿,自己拿了軟枕,抱著被子屈膝舒舒服服靠了,“你看,這般逍遙。”
蕭朔抬眸,看著雲小侯爺得意洋洋的麵色,到底沒能凝起氣勢,隻得虛瞪他一眼作罷。
雲琅沒忍住,先笑出來,逍逍遙遙找茬:“上茶,如何這等沒眼色?”
“忍著。”蕭朔淡聲道,“醒來便忙活你,哪有心思煮茶。”
雲琅不服氣,在屋裡四下看了一圈,竟真連茶盞也沒能看著一個。
隻要他不在,蕭小王爺的臥房向來都極齊整,今日亂得像是蝗蟲過境,竟隱隱有了幾分當年雲少將軍來過的風姿。
雲少將軍有些懷念:“不騙你,上次睡這麼好的一覺,大抵都已是七八年前了。”
蕭朔仔細看他半晌,眼底神色漸漸鬆了,握住雲琅的手,替他理了理背後軟枕。
“下回若沒有急事,你就先不必叫我,讓我睡過癮。”
雲琅打了個哈欠:“對了……幾時了?你今日不是該去宮裡,怎麼還在這裡磨蹭?”
“你就這樣躺著,叫也叫不醒。”蕭朔臉上沒什麼表情,“我去宮裡,怕忍不住一劍捅了皇上。”
“……”雲琅拱手:“你下次再有這等念頭,請務必叫上我。”
蕭朔隻是一時激憤,閃念罷了,聞言莫名:“叫你乾什麼?”
“自然是劫你。”雲琅想得很周全,“以咱們那位皇上怕死的程度,你去刺駕,定然是成不了的。到時候金吾衛圍著你,我單槍匹馬殺出來,扛了你就跑。”
蕭朔原本還想斥他胡言亂語,聽了一陣,忍不住道:“跑去什麼地方?”
“跑就完了。”雲琅灑脫道,“跑到哪算哪,跑不動了讓人家一箭直接串個串,掉到地上滾兩滾沾點土,就算埋骨同歸……”
蕭朔抬了下嘴角:“這般暢快。”
“……”雲琅萬萬想不到蕭小王爺好這一口,生生刹住,扯著袖子將人拽回來:“我就這麼一說,你彆信這個。”
“我也隻這麼一聽罷了。”
蕭朔看他一眼,平靜道:“宮裡來催過一次,我說府上有事,借故推了。回頭怎麼解釋,你可有主意?”
“解釋什麼?”雲琅想不通,“就說早上太冷,在榻上起不來,不想入宮啊。”
蕭朔坐了片刻,抬頭看他。
“怎麼了?”雲琅有些茫然,“我以前逃宮裡的那些個早朝,都是這麼說的……”
“我知道。”
蕭朔壓著脾氣:“為此,禦史台還彈劾過你。”
“禦史台監察百官,誰都彈劾。”雲琅記得當年那個老古板的禦史大夫,“不用管,先帝半夜吃了兩個蛤蜊,他們還要說太勞民傷財呢。”
“……”蕭朔咬了咬牙:“我那時不信,想你定不會如此懈怠,同監察禦史大吵了一架。”
雲琅始料未及,乾咳一聲。
“還立下賭約。”
蕭朔切齒:“第二日的早朝,若你按時到,禦史台便同你賠禮認錯。若是又來晚了,我便替禦史牽馬墜蹬。”
雲琅就沒好好上過幾次朝,縮了下肩,訥訥:“誰贏了?”
“誰也沒贏,你爭氣得很,來得既不早也不晚。”
蕭朔瞪著他:“第二日早朝,你根本就沒來。”
雲琅:“……”
這種事實在太多,蕭朔根本同他計較不過來。接過老主簿親自敲門送進來的茶水,倒了一盞,塞進他手裡。
“總之……你現在學會了。”
雲琅同老主簿道了謝,接過茶水,抿了兩口:“不過就是沒及時去宮裡,有什麼可解釋的。”
“先帝是被我唬了,總覺得少年人長身體要睡足,才不曾管我。如今這位皇上處心積慮要將你養廢,你不知勤勉,早上起不來床,豈不正合他的意。”
雲琅才發覺兩人的衣帶竟都還不曾解開,撈過來,順手解著係扣:“你照常入宮,隻說早上睡懶了,賠個罪便是了。”
蕭朔低頭掃了一眼,將衣帶按住:“解這個乾什麼?”
“換衣服啊。”雲琅向旁邊看了一眼,“主簿還在呢,我總不方便直接脫……”
老主簿眼疾腿快,當即拋下手中托盤,消失在了門外。
“……”雲琅想不通,看著牢牢關上的門:“為什麼?”
蕭朔抬眸,掃了雲琅一眼,將兩人纏在一塊兒的衣帶一並抽出來。
他早起已換了衣物,倒沒什麼,雲琅眼睜睜失去了自己的衣帶,一瞬門戶大開,倉促抬手按住:“乾什麼!?”
“你方才說,主簿還在,故而不方便脫。”
蕭朔攥著衣帶,對著空蕩蕩的內室,慢慢道:“現在――”
“也不方便。”雲琅惱羞成怒,“你背過去。”
蕭朔倒並不同他爭這個,背過身,坐在榻邊。
雲琅身手矯捷,飛快摸了自己的衣物,囫圇套上:“對了……還有件事。”
蕭朔仍背對著他:“什麼事?”
“當今三司使是什麼人,有些什麼關係,你清楚多少。”
雲琅理好衣襟,扳著肩膀將人轉回來:“我可認得麼?”
“潘晁。”蕭朔道,“v和二十年進士,你應當不至一眼都不曾見過,隻是不曾在意罷了。”
雲琅的確沒什麼印象,皺了皺眉:“哪家的人?”
“在明麵上,他並沒什麼背景。”蕭朔道,“原本是分管鹽鐵的,這些年一步一步升上來,v和二十九年任職三司使,執掌三司。”
“三司總管全國財政,下轄鹽鐵度支,是整個朝廷的錢袋子。這樣要緊的職位,誰都要眼紅。”
雲琅沉吟:“我聽太傅的意思,這個三司使未必各方不靠……你再查查,看能不能查出什麼。”
“好。”蕭朔道,“v和二十年,主持進士試和殿試的主考是集賢殿大學士楊顯佑。他已致仕多年,我找個時機,去問問他那些門生。”
雲琅愣愣聽著,止不住的油然生敬:“這些亂七八糟的,你都背下來了?”
“……”蕭朔平了平氣,不與他一般見識:“朝中勢力盤根錯節,門生故舊,還隻是最不隱晦繁雜的一層。除此之外,還有誰是誰的姻親,誰是誰的同鄉,哪個與哪個府邸挨得近,出入時難免交集。”
雲琅訥訥的:“哦。”
“你既沒睡過癮,再睡一覺便是了。”
蕭朔起身道:“楊顯佑還做過末相,他的門生如今大都在下麵做官,尚在京中的不多。我進宮見了皇上,便設法去問,你不必操心這個了。”
“蕭朔。”雲琅還操心彆的,從朝堂瑣事的繁雜震撼裡回過神,堪堪扯住他,“你發覺了那藏刺客的暗道,告訴了皇上,皇上定然覺得放心欣慰。”
雲琅看了看蕭小王爺的神色:“若是他……勉勵你,你怎麼辦?”
“忍著聽。”蕭朔麵無表情道,“不頂撞,也不說不該說的。”
雲琅放了些心:“若是他要給你賞賜呢?”
“受,拿回來給你。”蕭朔道,“砸了聽響。”
雲琅平白多了個體力活,想了想,倒也沒什麼不行:“若是他提起當年往事,試探於你,你怎麼回話?”
“信他說的那些鬼話罷了。”
蕭朔知道雲琅是好心,忍著煩躁,逐一答話:“是他昔日替父王鳴冤複仇,又保住我家爵位。我心中感懷此恩……”
“換個說法。”雲琅橫了橫心,“不這麼說。”
蕭朔蹙了眉:“那要怎麼說?”
“你……先顯得有話要說,卻又欲言又止。”
自蔡老太傅走後,雲琅就在盤算此事,已大致有了主意:“皇上定然心中生疑,追問你是怎麼回事。此事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任誰碰了都要疼上一疼,你既有所隱瞞,不明明白白說出來,他是不會放你走的。”
蕭朔知道雲琅定然不隻這一層盤算,抬了視線,凝神聽著他說。
雲琅扯他,神神秘秘的:“附耳過來。”
蕭朔看他一眼,坐回榻邊,“你在府上,也擔心隔牆有耳?”
“不擔心。”雲少將軍坦蕩蕩,“說悄悄話,顯得我出的計謀格外厲害。”
蕭朔:“……”
“真的。”
雲琅一直惦記著這般高深一次:“若不是怕露餡,我就給你寫個錦囊,叫你在皇上問話的時候偷偷打開了。”
蕭朔一言難儘,沒說出話,被雲少將軍拽過去,在耳畔格外神秘地低語了一刻鐘。
“……就是這樣。”
雲琅信心滿滿,撐坐起來:“你隻管這麼說。”
“如此應對,兵行險著,隻怕不妥。”蕭朔細想了一陣,低聲道:“我也就罷了,若是皇上因此疑心你,定要先滅你的口――”
雲琅將枕邊玉佩仔仔細細戴好了,單手一撐,輕輕巧巧下了榻。
蕭朔尚要入宮,不太想讓他這時候活蹦亂跳,有些提防:“做什麼?”
“你可見過端王叔那些幕僚,是如何跟隨王叔的?”
雲琅興致勃勃:“我在軍中時見過,心向往之,傾慕得很。”
“你又不是我的幕僚。”蕭朔不耐道,“不必學那些個亂七八糟的虛禮,你――”
“我知道,故而我細想過,自己改了改。”
雲琅點點頭:“既然你我已把話說開,該有個規矩。”
“我將你帶回來,豈是為了這個!”
蕭朔根本不想同他立什麼主仆一般的荒唐規矩,一陣著惱,拂袖沉聲道:“少胡鬨!我急著入宮,你若困了,就自去再睡一覺,待我回來――”
“蕭朔。”雲琅道,“今日起,我便是你琰王府的人。”
雲琅:“我說回府,便是回你琰王府。我說回房,便是要來你的書房,睡在你的榻上。”
蕭朔肩背輕悸了下,倏而回身,定定看著他。
“我說回家。”雲琅靜了片刻,看著他慢慢道,“便是要去找你。在朝也算,在野也算,活著也算,死了也算。”
“從此,我是你琰王的少將軍。”
雲琅還記得蕭朔當時說的話,垂了視線,輕輕一笑:“統你琰王府的兵。”
蕭朔胸口近於激烈地起伏幾次,凝眸看他,終於慢慢俯身,替雲琅將玉佩戴正。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雲琅輕振了下袖子,從容理順,瀟瀟灑灑:“我命印白虎,生而為將,還沒打過會輸的仗。”
蕭朔看著他,靜立半晌,斂了下眸:“好。”
雲琅立在榻前,朝他半調笑半正經的一拱手。
雲少將軍這些年不曾親自統兵,風姿氣度竟半點沒變,一身的明朗通透,眼裡帶了未戰先知勝的篤定傲氣。
蕭朔看他半晌,眼底一瞬恍惚,斂眸低聲道:“雲琅。”
雲琅好奇:“什麼?”
“先彆急著行禮。”蕭朔握住他的手,“總有一日……有你要拜足次數的時候。”
“你我早晚,還有一場禮要結。”
蕭朔低聲道:“你還有事欠我,所以……彆那麼早就把這口氣鬆了。”
雲琅想了一圈,一時竟沒想出什麼禮竟還要拜好幾次。
他欠蕭朔的多了,債多不壓身,乾脆問都懶得問,被蕭小王爺牢牢攥著手腕,愣愣點了下頭。
蕭朔深深看了他一眼,儘數壓下諸般念頭,匆匆轉身,快步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