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開!”皇上雙目赤紅,“朕知你也是他的人!你們全是他的人!你們不就是想要朕死麼?朕自作自受,如今遭了報應,朕的兒子來殺朕!朕替你們將奸人都殺了,都殺了,不欠――”
常紀問:“不欠什麼?”
皇上一顫,已近瘋狂的眼中隱隱露出恐懼。
“皇上,您罪行累累,咎由自取。”
常紀神色仍是金吾衛右將軍的恭順,手上卻牢牢攔住他的刀,垂了視線道:“可端王……不是,先帝也不是。”
“雲少將軍,琰王殿下。”
常紀道:“他們都是無罪之人。”
皇上發著抖,澀聲道:“住口,住口……”
“您不敢聽嗎?”常紀道,“這文德殿,本不該染上血的。”
皇上臉上不剩半分血色,打著哆嗦,嘴裡含混嘟囔著什麼,想要將常紀推開。
“我們從不想要誰死,您以為雲將軍回來,是同琰王殿下一起向您複仇的麼?”
常紀:“他們不是來複仇的,皇上。”
若隻是要複仇,以雲琅的身手,以蕭朔的手段,都太過容易。
若隻是要複仇,早在六年前,一切就會以流成河的鮮血、洗淨的仇恨和伺機而動的險毒陰謀、被叛軍和外侮一並毀去的汴梁城,一並作為全部的終章。
然後國破家亡,山河不再,戰亂枯骨累累堆得蔽日。
“他們是來收回那個原本的未來。”
常紀看著他:“雲將軍帶故人回來了,皇上。”
皇上木然地看著他,眼中瘋狂緩緩退去,像是已叫人攝去心神,隻剩死寂空殼。
金吾衛手腳利落,清理了殿中狼藉,扯開厚重錦簾。
雨後初晨,日色明亮。刺眼的光射進來,殿內塵埃映日浮沉,晃得人睜不開眼。
“您的性命不重要。”
常紀將他手中的刀取下來,拭淨回鞘:“隻是不可再在今日,以這卑劣不堪的人心惡鬼,再攪擾歸鄉的道道忠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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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二年五月,鎮燕雲北疆的朔方軍歸京,重新進駐了荒廢數年的朔方軍營。
功勳卓著的大勝之師回京,皇上卻沒有出麵,反而隻是命參知政事代迎。
這段時間來京中的種種變故,連同這一次雄師勁旅回朝,終於讓京中最遲鈍的人,也察覺出了即將改天換日的兆頭。
景王深知此時京中定然動蕩,徹底豁出去,再不顧所謂穩妥後路,隻說兩人有任何事不便下手,都由他這個做叔叔的一應擔承。
他前腳拍了胸口,後腳才出朔方軍大營,便被商恪叫住,向懷裡交了個沉甸甸的錦盒。說是受琰王所托轉贈,此物一旦拿了,便是重重艱難險阻,唯有景王能替他二人解煩度難。
景王叫這些人熏陶許久,一腔豪情油然而生,也不問是何物,接過來往懷裡一揣,高高興興被人領去了政事堂。
參知政事坐鎮京中,排布朝政,人人各司其職,宮中朝野埋頭做事,竟都不曾被這般翻天的大事激起半分波瀾。
禦史台獄,襄王被鐵鏈重重鎖著,目光慢慢抬起,落在走到眼前的人影上。
他已被禦史台與開封尹輪流提審過,儘數審出了昔日的每一樁罪證。此時的襄王早已不再有見蕭朔時那般冷靜,發鬢淩亂不堪,形容枯槁,身上儘是掙出的狼狽傷痕。
循著人聲,襄王死灰色的眼睛動了動,看清來人,瞬間透出陰森冷意:“破軍……”
“商恪。”
大理寺卿站定,拱手作禮:“見過襄王。”
襄王喉間溢出聲冷笑,慢慢垂下眼皮,啞聲道:“皇帝怎麼了?”
“瘋了。”商恪道,“日日嘶吼,要見琰王與雲將軍。”
襄王眼底滲出冷毒:“蕭朔去見了麼?”
商恪:“不曾。”
襄王微愕,倏然抬頭。
“不是人人占上風時,都喜歡去看落敗者。”
商恪道:“是你給宮中送了禦米,又送了降真香?”
襄王見慣了這一個黃道使垂首恭順聽令的架勢,此時被他這般質問,眼尾幾乎暴怒地跳了跳,強自壓下去,啞聲道:“那又如何?”
“我給他最後的機會了,是他軟弱,不堪大用……竟說瘋就瘋了。”
襄王死死墜著鐵鏈,嘶聲道:“倘若他能撐到奪玉璽那日,逼蕭朔雲琅去見他,那二人就會中降真香與罌粟毒。”
“外用降真香,內佐罌粟毒,能亂人心誌,將人變為畜生。”
襄王垂著頭,眼中透出詭異的瘋狂:“是他沒能用上,是他自己蠢,他原有機會複仇的……”
商恪:“王爺。”
襄王打了個冷顫,倏而回神,看向商恪。
商恪手中端了一碗茶,隻聞茶香就是襄王府日日備著的安神茶。
……
這茶是他貼身暗衛才會泡的,應城事敗,暗衛血戰儘數死絕,就再不曾喝過。
襄王看向商恪,無邊的寒冷自骨子裡升起來,牙關抖得咯咯作響。
他死死盯著那碗茶,嘶聲道:“這是――”
“這些天來,王爺可覺得神魂不寧,時時痛不欲生?”
商恪道:“我聽人說,王爺發作時,竟以頭搶地,自奪來那些酷刑往身上用……”
“胡扯!”襄王目眥欲裂,嘶聲吼道,“本王是不堪受辱,一心以死殉道!”
商恪靜看了他一陣,點了點頭,走到獄門邊。
這些天來,都是商恪安排的人在看押襄王。不論何時,襄王牢獄附近總會點著一爐檀香,以驅散血氣。
襄王瞳光幾乎凝固,死命要撲過去,鐵鏈撞得叮當作響:“你敢!破軍――商恪,本王不曾虧待過你――”
“王爺對我不薄。”
商恪道:“這些年來,王爺逼我殺十七人,毀三十六家,暗中排擠陷害者無數。黃道使有九人,剩下的八個,每個人都還有比這些更多的血和人命。”
襄王一顫,喉嚨響了響,被他身上冷冽逼得停住話頭。
“琰王與雲將軍手上,不該沾染你這等惡徒的血。”
商恪平靜道:“我原本想替他們手刃你,再自裁謝摯友師恩,對得起我這一世荒唐……如今卻輪不到我了。”
商恪走過去,將手中那一碗茶潑在香爐上。
罌粟毒內服,可以亂人心誌,降真香外用,能夠惑人心神。
這兩樣若一同施加在人身上,撤去罌粟毒,則時時歇斯底裡、痛不欲生,撤去降真香,則心神失守,再無歸路。
襄王昔日占了上風,入宮去見皇上,以大理寺內血誓、襄王府私兵與西夏鐵騎相脅,要逼皇上退位。
那一日起,在襄王日日服用的藥茶裡,商恪發現了碾成粉末的禦米。
宮中與襄王府,彼此步步為營機關算儘,到了最後,這些機關竟都落回在了自己的身上。
香爐被茶水潑淨,嫋嫋煙氣儘數冷透。
身後傳來不似人的淒厲嘶吼聲,商恪腳步微頓,不再回頭,將茶碗拋在地上,出了禦史台。
……
禦史台獄外,禦史中丞一言不發,負手靜立。
他始終立在原處,看著商恪走遠,便命人將牢門合嚴,封住了深處野獸一般的嘶吼哀嚎聲。
“大人!”
一個侍禦史飛跑進來,舉著一份璽印明詔,興奮得氣都喘不勻:“宮裡,宮裡有消息了!”
禦史中丞將他扯住:“什麼消息?”
“定了景王承襲大統,琰王與雲將軍先不走,統兵坐鎮,直至朝野變法儘數妥當。這便是第一封明詔,交由禦史台封存!”
侍禦史喘勻了氣,頓了頓道:“雖說景王看起來不很願意……”
“好!”禦史中丞大笑道,“甚好!琰王與雲將軍在什麼地方?”
“就在街上!”侍禦史道,“回府的車駕叫百姓圍了,人人都想磕幾個頭,將家裡的好東西送到琰王府上去!”
“琰王殿下著了朝服,好威嚴!”
侍禦史眼中儘是亮色:“雲將軍皎皎風華,多少少年人叫著要從軍呢!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禦史中丞襟懷暢快,不聽他說完,振袖便朝外走。
他身後,先前那一個侍禦史忽然追上去,急聲道:“大人!”
禦史中丞回神,目色灼亮:“還有何事?”
“當真麼?”
侍禦史定定望著他:“當真……有這樣一日?”
“朝野各安其位,人人各司其職。”
那年輕的侍禦史仍牢牢記得他的話:“能放心高聲說話,能放心做官任事,將士們放心打仗,百姓放心好好過日子……”
“自然當真。”
禦史中丞叫他攔住,失笑道:“先帝朝時,你還不曾入仕,沒見過那時的光景。若昔日端王繼位,內有殿下安社稷,外有雲將軍定山河……”
禦史中丞深吸口氣,清去胸口裡的喑啞哽滯。
他不再向下說,屏息抬頭,將那一口濁氣儘數呼淨,視線迎上雲間透出的明亮日色。
“走罷,隨我入宮。”
禦史中丞拍了拍麵前年輕乾員的肩,笑道:“雨霽雲開,天已亮了。”
……
汴梁最繁華的主街上,官道一塵不染,雨後的清風鋪開酒香,人聲歡喜鼎沸。
蕭朔勒馬,命老主簿逐個謝過贈禮,將備好的紅布銅錢往人群裡散下去,回身望向雲琅。
雲少將軍出宮時嘴快,調戲了蕭小王爺一句回門。眼睜睜看著府上家丁親兵一絲不苟給百姓的贈禮回喜錢,麵上一片滾熱,局促地撥馬轉了兩個圈,在馬鞍上一點,騰身掠上了房簷。
蕭朔撥馬回身,衝人群拱手道:“本王要去追王妃,勞煩諸位讓讓。”
人群轟開善意的歡喜聲,有個子高的,立時把自家的奶娃娃舉在肩膀上,幫琰王殿下指路:“快,娃說往金梁橋去了!殿下快追……”
蕭朔抬手致謝,眾人不用吩咐,立時讓開條寬敞通路。
酒樓內外人聲鼎沸,門麵彩樓儘是熱鬨景象,隻管開懷暢飲。人人臉上儘是鬱氣散淨的喜悅神色,禁軍的募兵衙門被擠得水泄不通。
殿前司的都虞候壓著笑意,仍一絲不苟協開封府巡街,將醉了的扛去開封府醒酒,又將擠丟了半大娃娃拎到高頭大馬上,往懷裡塞一把糖豌豆,叫人去尋粗心的大人來領。
開封尹始終立在府衙前,望見從禦史台出來的大理寺卿,過去將人擁住,靠在肩上扶回小院,將府上今日事務儘數托付給了通判。
酒樓之上,說書人響木拍落,弦聲鏗然,滿城飛花。
雲樹繞堤,風簾翠幕。
緙了金線的滾墨大氅叫風卷著,迎著暖亮日色,放馬揚鞭,朝那一道颯白人影與大好河山直追過去。
不見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