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雖是狹窄,卻勝在人流稀疏,他一邊駕車一邊不時高喝兩聲,半個時辰不到,便穿街過巷地到了郡王府之外,但馬車剛剛停穩,後麵便響起了馬蹄聲,秦纓下馬車之時,正看到崔慕之帶著幾個親衛禦馬趕到。
她擰眉一瞬,沒時間與崔慕之糾纏,徑直往郡王府大門行去。
崔慕之本以為他們禦馬而來,能在半路便追上秦纓,卻沒想到緊趕慢趕,也隻是剛好在府門外遇上,見秦纓急著進門,他也跟了上去。
郡王府府門大開,兩個腰間係了縞素的小廝正守著門口,這模樣,一看便是在為送李芳蕤的靈柩出城做準備,見秦纓出現,兩個小廝皆認得她,其中一個留下引路,另一個連忙一路小跑著去通稟。
秦纓吩咐那小廝:“帶我去見郡王和郡王妃,他們在何處?”
小廝道:“郡王和郡王妃在小姐的靈堂呢,眼下已經快到護送小姐靈柩出門的時辰了,他們在那裡做準備,等吉時一到,便要走了。”
秦纓不自覺加快了腳步,崔慕之跟在她身後,仍是一臉不明,此刻上前壓著聲道:“你要做什麼?郡王府如何給李姑娘做法事,你我都無權乾涉,你莫非要攔阻他們不成?”
秦纓涼聲道:“你說的不錯。”
他們沿著早間秦纓走過的路往西行,一路走來,慘白的燈籠灑下一片陰森森的昏光,所有下人都穿上了素服,女眷發髻帶白花,小廝腰間綁縞素,而幾人還未走到水閣之前,遠遠地便看到堂前站滿了人。
除了宣平郡王一家人
之外,竟然還有幾道眼熟的身影也在此處,朝華郡主蕭湄、信國公世子鄭欽,以及昨日在簡尚書府上見過的定北侯世子杜子勉。
所有人站在外,而靈堂門口,一個僧人手持木魚開道,堂中十個孔武有力的小廝正抬著漆黑的棺槨一步步朝外走。
郡王妃柳氏被蕭湄扶著,眼眶通紅地道:“我將芳蕤如珠似寶地寵著,看著她長成亭亭玉立的模樣,怎麼也沒想到,她會是這般模樣離家……”
宣平郡王李敖也啞聲道:“此去相國寺,便是要為她消除業障,隻望她入輪回之後投個好胎,下輩子平安喜樂,再也不受委屈了。”
柳氏一聽這話,頓時壓抑地掩著唇角悲哭起來,這時,守在一旁的小廝道:“郡王,王妃,雲陽縣主來了——”
柳氏哭聲一滯,轉身看向往水閣來的小徑,見秦纓和崔慕之同來,眉頭微微一皺,一旁的宣平郡王李敖也狐疑道:“怎麼崔世子也來了?”
鄭欽也杜子勉也朝來路看去,見她二人同來,鄭欽短促地冷笑了一聲。
秦纓走到眾人跟前,先往靈堂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後開門見山地道:“郡王,王妃,送靈柩去相國寺之事,可否暫緩?”
柳氏萬萬沒想到秦纓竟道出此言,她不快道:“我以為縣主是來歸還芳蕤遺物的,卻沒想到縣主連芳蕤去何處超度都要管,衙門查案子不知多久才查出來,難道就讓芳蕤冷冰冰地躺在家裡,看著她遺容不在?”
蕭湄站在旁道:“纓纓,你太不懂事了,上次我就說過,讓你不要瞎摻和衙門的事,你怎麼半點聽不進我的勸告?讓太後娘娘知道,她又該為你煩惱了,今日送芳蕤出城,我們這些來祭拜的人都要於心不忍,你怎還來搗亂?”
秦纓冷冷地看她,那目光銳利逼人,竟迫得蕭湄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蕭湄驚訝於秦纓的反應,更不明白她這股子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是從何而來,她咬緊牙關,見其他人也露出驚詫之狀,連忙癟唇做出一副委屈之狀。
她還想再說,秦纓卻已對柳氏和宣平郡王道:“王爺,王妃,我眼下來並非搗亂,隻是案子尚未查明,還有頗多疑點,此刻將死者送去相國寺十分不妥。”
柳氏不快越發明顯,豎眉道:“縣主,我剛才已經說了,這案子不知要查到什麼時候去,且你也看到了,芳蕤的遺體早就不成樣子了,她含冤而死,芳魂不得善終,遺體也這樣放在棺槨之中,你要我一個做母親的,眼睜睜的看著她被那些臟東西蠶食殆儘嗎?”
柳氏哽咽出聲,一旁李敖也道:“縣主,朝華郡主說得對,你一個小姑娘,不必摻和這些事,何況衙門都沒說什麼,你憑何要求我們?”
因秦纓是小輩,李敖還算壓著氣性,蕭湄聽見此話,委屈的眼底閃過幾絲明光,下頜朝著秦纓微微一揚,而這時,敲著木魚的師父已經走到了中庭,靈堂裡的棺槨亦整個都被抬了出來。
等候已久的李雲旗接過仆人遞上來的靈幡為妹妹引靈,兩旁的素衣仆從,亦要拿著冥錢香燭等物為李芳蕤送靈,幾十人的隊伍浩浩蕩蕩,眼看就要往出府的路上行去。
見尋常的原由無法阻攔,秦纓深吸口氣,豁出去似地道:“郡王,王妃,若棺槨之中躺著的是李芳蕤,那我的確不該攔阻,但如果棺材裡躺著的根本不是李芳蕤呢?”
她目光凜冽,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連那拿著木魚的僧人都動作一頓,堂前站著主仆近百人,所有人都被她的話驚得愣神。
李敖反應最快,他不敢相信地問:“你剛才說什麼?棺材裡躺著的不是芳蕤?”
秦纓頷首,“不錯,不是李芳蕤!”
柳氏驚愕難當,夾著一副哭腔問道:“怎麼
可能不是芳蕤?她離家而去,我們遍尋數日也未找見,還有她眼下的小痣,手上的繭子,還有那裙子上的棠棣紋,哪個都是她,你怎麼敢說不是她?”
柳氏痛失愛女,本不願相信李芳蕤已死,可這麼多巧合都出現在女屍身上,使得她不得不信,她好容易接受了現實,想好好為愛女盛大超度,可秦纓卻來告訴她,這棺材裡躺著的根本不是李芳蕤,那她此前在為誰肝腸寸斷?
秦纓道:“女子眼下生有小痣者不少,但當初屍體腐爛腫脹,再加上臉被劃花,那小痣根本難以確定是在眼瞼下的哪個位置,手上的繭子當時已經乾燥脫落,也難看出是練劍而得,還是做粗活而來……”
柳氏急聲道:“可還有紅裙上的棠棣紋,那是芳蕤最喜歡的繡紋!”
“棠棣紋可以臨時找人繡,繡技高超的繡娘,一兩日便能繡出來。”秦纓字字錚然,又語聲一沉道:“就算芳蕤喜歡棠棣紋,喜歡紅裙,可她難道還喜歡穿寬大鬆垮不合身的衣裙嗎?”
柳氏的疑問都被秦纓解答,而秦纓這一問,卻問的她迷茫無措,她不解道:“什麼鬆垮衣裙?芳蕤金尊玉貴,自小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為何要喜歡不合身的衣裙?”
秦纓回身去看,站在一旁的沈珞立刻捧著桑皮紙包上前,而白鴛手中拿著的,正是早間從府內拿走的那件紅裙,秦纓這時道:“王妃說的很對,芳蕤再如何為了逃家掩藏蹤跡,也絕不會去找一件不合身的紅裙套在身上——”
她指著身後兩件紅裙道:“這一件王妃熟悉,是早上我取走的,我當時取走此物,便是想與死者身上穿的那件作比對,這一比對,果然發現了古怪。”
“當日去義莊之時,死者屍體已經腐爛嚴重,身軀四肢腫大,那件臟汙的紅裙勉強能套在屍體身上,已足以說明這紅裙本算寬鬆,但這件紅裙皺皺巴巴,本就是泡水之後皺縮過的,今晨我將兩件衣裙一比,發現死者身上的衣裙比芳蕤乾淨的這件紅裙還顯寬大,那便能說明,這件紅裙在未縮水之前,就更不符合芳蕤的身形!”
在場聰明的,聽到此處已經發現不對,柳氏欲言又止,可看著那件乾淨華貴的紅裙,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一旁蕭湄道:“你就憑一件裙子便說那死者肯定不是芳蕤?倘若不是芳蕤,那又是誰?京畿衙門也沒查出死者是旁人啊。”
秦纓並不想隻憑一件紅裙便將今日的猜測公之於眾,因此才要等著謝星闌再詳加查探,可她沒想到郡王府竟要將死者送去相國寺,這一送便是將李芳蕤之死大告天下,對郡王府有害無利不說,對棺材裡真正的死者也十分不公,因此秦纓才來阻攔,若勸說住也就罷了,偏偏還勸說不住,這才不得不將內情和盤托出。
秦纓道:“死者身份我尚未確定,但我能斷定絕不是李芳蕤。”
李雲旗聽到此處,隻覺掌中招魂幡燙手,他強忍著不適道:“你的意思是,死者不是芳蕤,而是其他遇害的姑娘,可你剛才說了,那衣裙勉強套在死者腫脹的屍體上,且本就是縮水發皺的,由此可見,那件紅裙也不是死者本來穿著的衣物,如此豈非相悖?”
李雲旗心思洞明,秦纓卻在猶豫該不該道出更多推斷,眾人見她像被李雲旗問住似的,懷疑的心思頓時又冒了出來。
柳氏跟著道:“是啊,縣主言辭相悖,且你既說死者不是芳蕤,那我的芳蕤現如今在何處?我們找了這麼多天都沒有她的蹤跡,她若知道我們以為她死了,還要大辦喪事,便是再氣我們也該露麵了,沒有人比我們更希望她平安無事……”
宣平郡王李敖也道:“是啊,我們當然希望她活著,可如果遇害的真是芳蕤,縣主卻在此危言聳聽,那耽誤了替芳蕤超度亡魂,縣主如何負責?”
李敖目光迫人,其他人也一錯不錯地盯著秦纓,見秦纓似乎很難啟口,李敖乾脆道:“既然都安排好了,還是按照安排先將靈柩送去相國寺為好,免得誤了吉時。”
秦纓腦中在天人交戰,見此狀,她隻得道:“不是我言辭相悖,而是不便告知你們,那屍體上的紅裙,乃是有人故——”
“啊!鬼啊——”
秦纓話未說完,往水閣走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道小廝淒厲的驚叫,眾人嚇了一跳,紛紛往來路看去,這一看,便見昏光之中,一個素衣小廝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他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像身後真有惡鬼追趕一般。
眾人皆看的眉頭緊皺,再加上身邊便有一口棺槨,當下都覺背脊一涼,除了幾個抬著棺材的小廝,其他人紛紛後退半步,真怕棺材裡爬出鬼來。
唯獨秦纓站著沒動,因為她看見往水閣來的小道之上,行來了一道挺拔英武的身影,謝星闌著玄色圓領官袍,容色冷峻,眼輪漆黑,行止之間,袍擺上的金色獬豸紋流光溢彩,仿佛神獸獬豸要活了一般。
他步履如風,秦纓隱隱看見他身後跟了幾個人,隻以為是謝堅和其他翊衛,其他人也做此想,這時,大家將目光落在了那個連滾帶爬的小廝身上,便是秦纓都在想,這小廝怎怕謝星闌怕到了將他當成鬼的地步,且還尖聲喊了出來。
見來的是謝星闌,蕭湄還沒等他走近便喊道:“謝欽使來的正好,纓纓今日在此妖言惑眾,非說那棺材裡的死者不是芳蕤,你身為龍翊衛欽察使,豈能讓她如此胡鬨?!”
聽見她的話,謝星闌鬱黑的眼瞳猝然一亮,他看了眼秦纓,又森然望向蕭湄和宣平郡王夫妻,揚聲道:“雲陽縣主說的不錯,棺材裡躺著的,的確不是李芳蕤。”
他說完這話,已走到近前,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他往一旁側身一讓,他高大身形讓開的刹那,一道纖瘦的身影出現在了燈火昏暗的小徑之上,來人眉眼秀美,此刻卻滿是歉疚。
而在看清她麵容的刹那,此起彼伏的驚叫聲響了起來。
“大小姐回魂了!”
“鬼——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