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纓唇角緊抿,眼眶赤紅,不知是累的,還是因有人死在她跟前而難過,見她執拗地不為所動,謝星闌上前抓住了她左手手腕,“秦纓,你儘力了。”
秦纓動作一滯,她本就靠著一股意氣強撐,此刻意氣一散,通身再無半分力氣,人亦癱軟在地,謝星闌就在她近前,忙將她肩頭一扶,這時白鴛上前來,一把將秦纓抱了住,哭腔道:“縣主,您儘力了……”
秦纓靠在白鴛懷中,看著茹娘再無生氣的冰冷麵龐,意識都有些恍惚,好端端的戲法,好端端的夜宴,茹娘怎會死在水箱之中?這鐵箱厚重,而適才樂曲極其歡鬨震耳,她不敢想象,其他人在台下看得津津有味之時,水箱之中的茹娘在絕望掙紮中斃命。
隔著一道鐵壁,茹娘幾乎算死在他們的注視之下。
一股子冷意蛇一般爬上秦纓背脊,她見過的死者不少,但如此眼睜睜死在她近前,仍叫她難以接受,她一轉眸,便見謝星闌正在查看鐵箱。
萬銘在地上悲哭,四個一同上台表演的大漢也又悲又怕,水箱旁的玲瓏哽咽道:“這箱子裡靠上的部分,有一道機關案板,就是此處,打開之後,箱內水會溢到後麵中空的隔間內,茹娘身材瘦小,能十分輕易地藏入中空隔斷之間,再將案板扣上,到時候當著你們傾倒箱內之水,你們也瞧不出箱子裡的水其實變少了許多……”
玲瓏忽然蹙眉,“這案板機關怎打不開?”
她在機關處摸了半晌,此刻麵色微沉,又命人拿來火把,仔細往箱子裡照,玲瓏皺眉更深道:“這機關鎖條被卡住了——”
玲瓏說至此,抬手往案板上拍,“砰砰”重響聲中,玲瓏拍了七八下才將案板打開,她蹙眉道:“因一開始便要隔水,因此這案板做的的確緊了些,但從前次次都沒有這樣打不開的時候——”
她轉身看向萬銘,“萬銘,你們登台之前,可曾檢查過?”
萬銘哭道:“怎會未檢查呢?下午王叔也在,是他檢查過才倒水的,第一次倒水的時候並未加滿,到了台上又加了水,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玲瓏回身看向人群之中,這時一個年過不惑的男子走上前來道:“班主,是真的,小人好好檢查過的,能開,也能隔水,沒有異常,誰知怎麼推上來之後就不好打開了。”
原來鐵箱之中真有機關,眾人雖弄清了謎底,但這謎底卻籠罩著死亡的陰影,這時,那個被綁著雙手,濕淋淋地出現在校場以東的“茹娘”也走了上來,她眼眶微紅,站在一旁與身邊幾個練杆伎的姑娘私語著,而那個在繩上舞蹈的仙娥流月也站在人群中。
秦纓靠著白鴛,目光沉沉地從眾人臉上掃過,這時玲瓏向李芳蕤和李雲旗請罪,“對不住世子和小姐,二位對我們寄予厚望,可沒想到戲班裡出了這樣的意外,實在是對不住——”
李雲旗沉聲道:“眼下死了人,得請官府來做個見證。”
李芳蕤道:“你們也不想如此,剩下的銀錢我們照給,隻求給這個姑娘好好準備身後事,她可還有家裡人嗎?”
玲瓏搖頭,又回身看了一眼茹娘的屍首,適才秦纓將茹娘的衣襟鬆了開,此刻正有兩個姑娘在為茹娘整理儀容,玲瓏啞聲道:“這孩子命苦,她沒有家裡人了,她其實是我在人牙子手上買來的,當時去牙行挑選苗子,一眼看中了她,當年她才十二歲便跟我了,已經六年了,我拿她當做半個女兒,實在沒想到會這樣。”
玲瓏話未說完,眾人都將目光落在了另一個“茹娘”身上,李芳蕤狐疑道:“這位姑娘和茹娘長的一模一樣,她們竟然不是親孿生姊妹?”
玲瓏看向那濕淋淋的“茹娘”,搖頭道:“這是麗娘,小姐看著像,但若是淡了妝容,便能看出些微差彆,她是我一位故舊朋友的女兒,很早就跟了我,當年去牙行之所以一眼看中茹娘,除了她身材頎長適合練雜技以外,還因為她當年就和麗娘長的很像,她們相差一歲,樣貌相似,就如同孿生姐妹一般,正好能練你們看到的這些戲法。”
李芳蕤恍然,“原來是麗娘。”
蕭湄看她兩眼,“那天下午撞到我的便是你?”
麗娘一邊抹眼淚一邊點頭,眼神怯怯,與明媚外放的茹娘氣韻差彆極大,眾人不時去看死去的茹娘和麵容鮮活的麗娘,都覺奇怪,天下間竟然有非親非故的兩人如此相像。
秦纓緩好了氣力,這時也走到了那水箱之處,謝星闌一直站在箱子邊未動,此刻看過來道:“鎖條有些許生鏽,應該是這些鏽跡令機關卡頓,但適才開了一次後,眼下便好開多了,應當是在台後時還算好開,但跟著輪車到了台前,抖動使得鎖條移位,再加上鏽跡的緣故,便變得難開了。”
秦纓看著案板機關,又去問玲瓏,“你們從前未遇見過危險?”
玲瓏去看萬銘,萬銘道:“也不是完全沒有,有兩次吧,茹娘在表演完了之後,說案板有些緊,她在箱子裡嚇了一跳,但最終都有驚無險。”
秦纓又掃了一眼不遠處的麗娘,“每次都是茹娘入水箱?”
玲瓏聞言歎了口氣,“茹娘和麗娘都會這些的,但麗娘身體不好,性子也有些膽小,私下
練練也就罷了,到了台上卻不穩當,此前出過幾次戲法演砸了的意外,我怕她耽誤事,便令茹娘挑大梁,自然,茹娘辛苦些,分給她的銀錢也要多些,如此已經幾年了。”
秦纓又去看萬銘和幾個大漢,“今日他們圍著鐵箱跳舞,跳了半炷香的功夫,這可是一直以來的慣例?”
萬銘幾個人裝神弄鬼的舞蹈,很耽誤了些時辰,倘若這戲法再快一點,早些打開鐵箱,茹娘獲救的機會便更大,因此秦纓生了懷疑。
但玲瓏道:“不錯,這是慣例,他們起舞是跟著樂曲來的,我們的曲子一直沒變過,因此並非他們臨時做主更改的,您也看到了,這案板開了之後,隻有兩個巴掌寬的空餘,要鑽進去便得花費不少功夫,我們是為了給茹娘多些時間。”
秦纓去看那鐵箱,“案板合著,水箱是滿的,案板取下,水箱裡的水漏入隔斷,她也有了呼吸的空間——”
玲瓏應是,“不錯,雖然裡頭還是有些逼仄,但撐過一場表演沒有問題,並且箱子後背處有一空洞,是不會令人窒息的。”
秦纓又去看那孔洞,到了鐵箱之後,才發現這箱子打造的頗為精妙,箱蓋看著是在邊緣開口,但箱蓋連接之處,卻掩蓋了箱中隔斷,令人從外表也瞧不出古怪。
秦纓查看萬全,又道:“下午看時,未發現鏽跡嗎?”
那檢查鐵箱的男子白著臉道:“沒有仔細看,上次演是七日之前了,這幾日箱子一直沒用,小人也未想到鎖條會生鏽。”
秦纓微微傾身,隻見那鏽跡零星,除非用燈燭放在跟前照映,否則極難發現。
謝星闌在旁問道:“茹娘除了演戲法之外,可還有彆的表演?”
玲瓏頷首,“有的,還有樂舞和杆伎,都是要練的,至於上什麼,隻看這場表演缺什麼,或者看貴人們有何要求。”
謝星闌又問,“可有人與她爭搶什麼?”
玲瓏搖頭,“這倒沒有,她也算班子裡的老人了,大家論資排輩,對她都十分敬重。”
謝星闌不再問,玲瓏便對李雲旗道:“世子,不知請何處官府來作見證?”
李雲旗眸光一抬看向謝星闌,“有右金吾衛將軍在此,自然無需去找彆人,謝大人,你叫人來給個定論吧,免得來日鬨起來,郡王府說不清。”
謝星闌招手叫來謝堅和幾個翊衛,因是當著眾人之麵發生的意外,也無需多少搜查,隻令在場的仆從和雙喜班眾伎人做個證供畫押便可。
謝堅問證的功夫,玲瓏親自上前整理茹娘的遺容,她低低抽泣了片刻,而後才吩咐道:“先將茹娘抬下去,今夜回京之後,便給茹娘置辦身後事。”
兩個粗使婆子上前將茹娘抱下了高台,玲瓏起身擦了擦眼淚,隻等謝堅問完了證供,便吩咐其他人先規整台後雜物,那幾個推著輪車的大漢亦上來將箱子推走。
李芳蕤上來攬住秦纓,“沒想到出了這樣的意外,我知道你想救人,但她被關的時間實在是太久了。”
秦纓呼出口氣,“我明白。”
李芳蕤又道:“我會多付銀錢,讓雙喜班好好給她辦喪事。”
秦纓點頭,李芳蕤便又去側台找玲瓏善後,蕭湄等人多少覺得有些晦氣,也紛紛從滿是水漬的高台上走了下來,他們一走,台上便空落起來。
秦纓又站了片刻才緩步往台下去,可剛走過那傾倒在高台上的水灘,秦纓眉頭微微一皺,這高台是臨時用極寬的木板搭起來的,適才眾多人圍看,都避著那水灘,可此時,那水灘之中不知沉了什麼,不像泥漬雜物,反而閃著微光,好似某種礦石。
秦纓眉頭微皺上得前來,待指尖在
水灘之中拈了拈,她疑惑重重的表情頓時嚴峻下來,眼看著玲瓏和萬銘也要離開,秦纓豁然起身,“慢著——”
玲瓏轉身看來,“縣主有何吩咐?”看了一眼秦纓濕漉漉的指尖,她又道:“縣主是對這意外還有何疑竇嗎?”
謝星闌和謝堅正在側台邊問供,聞言皆朝秦纓看來,台下客人們本都打算離開此處了,一聽此言,皆紛紛駐足,隻見秦纓麵色嚴正道:“這很可能不是意外——”
她語聲淩冽,“而是一場眾目睽睽之下的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