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勤急聲道:“大哥——”
杜子勉沒什麼表情, 謝星闌卻比他更不為所動,他看向那叫王七的,問:“當日跟著你們世子一起出城的隨從和護衛是哪幾人?”
王七此時已經開始害怕, 他隻是撿到個玉扳指, 哪會想到,竟牽涉到了杜子勉身上?他結結巴巴道:“是趙副將帶著兩個護軍跟著的。”
謝星闌眸色微涼,“哪個趙副將?”
杜子勤不快道:“我父親身邊的近衛長趙燮!他們一行護軍送我們出城, 後來見我大哥要留下祭拜,我父親便留下他們三人保護我大哥, 他們三人,個個都是戰場上保家衛國的忠誠軍將,他們去謀害一個平頭災民做什麼?”
話音落下, 馬廄外的人群散開, 卻是杜巍走了過來。
杜子勤立刻上前道:“父親,他們要捉拿大哥,還要捉拿趙副將他們。”
杜巍看了一眼這兄弟二人, 定聲道:“當日隨扈出城的有十多人,最後跟著子勉回來的, 有三人, 趙燮, 王潮,韓錦旭,謝大人要拿人審問, 沒問題, 北府軍的軍將士兵歸京,也受軍律管束,若他們當真犯了人命案子, 不消龍翊衛動手,本侯自軍法處置。”
杜子勤瞪大了眸子,“父親——”
杜巍看也不看他,繼續道:“謝大人還要如何搜查,儘可自便,待他們三人歸府,謝大人可立刻帶走他們隨意審問,若鐵證如山,本侯不會為他們辯解一字。”
杜巍沉穩若定,謝星闌看著他,差點要以為自己疑錯了人,他烏瞳微沉,點頭,“侯爺配合那是再好不過,除了搜查此處,還要搜查世子,以及那另外三護軍所住之地,請找個人帶路,對了,還要把你們後門和前門上的門房小廝一並叫來,我有話要問。”
杜巍點頭,看向身邊跟著的管事似的老者,老者立刻朝外走去。
杜子勤見杜巍是這般態度,心底頓時一鬆,索性也配合起來,“趙副將幾個的院落,就在這不遠處,我大哥的院子,則在西南方向,你們跟我來便是——”
謝星闌留下兩個翊衛在馬廄處,帶著其他人往趙燮幾人居處走去,沿著小徑往南走了一段,便見一處略顯逼仄的小院。
杜子勤道:“回來的護軍皆在神策軍軍營之中駐紮,其餘幾個算是我父親的親隨,有一半時間住在府裡,此處本也是下人院,是收拾出來給他們暫住的,西廂兩間廂房,一般情況下住四個人,趙副將身份稍高,獨自住著一間,他們隨行之物不多,平日裡有差事出府,連廂房的門都不鎖,你們想看便去看吧。”
謝星闌看向謝堅,謝堅點頭,帶著人入了院中,又直入廂房。
謝星闌又問:“臘月二十五到二十六,他們三人住在此?”
杜子勤點了點頭,一旁袁氏也道:“不錯,正是安排趙副將三人住在此,他們回府之後,也不會亂跑。”
她這般說完,身邊婢女也跟著應是。
謝星闌不再多問,沒多時謝堅沉著臉從房內出來,對著他搖了搖頭,杜子勤輕哼道:“早說了不可能是他們害人,到底是什麼災民,值得你們懷疑到他們身上去?”
已經過了月餘,謝星闌也不意外了無痕跡,他又看了杜子勉一眼,道:“再去世子院中看看。”
杜子勤無甚畏怕,又轉身帶路,這時謝星闌吩咐將那兩個小廝放開,邊走邊問道:“二十五夜裡,你們世子睡得好嗎?”
兩個小廝麵麵相覷,其中一人道:“世子晚上睡下之後,不喜我們照看,因此、因此我們不知曉……”
杜子勤跟著道:“我大哥身體不好,夜裡睡下之前,要點許多安神香,這才能睡得沉些,他晚上不可能出來,更不可能害人。”
謝星闌不言,等到了杜子勉的院落,又命謝堅等人入內搜查,杜子勉看著這一幕,麵上仍無波瀾,杜巍也不顯山露水,唯有袁氏,眼底閃著幾分期待的明光。
半炷香的時辰之後,謝堅擰著眉頭出來,又搖了搖頭。
杜子勤“嗬”的一笑,“我說什麼來著?”
謝星闌不搭話,隻看向院外,便見適才離開的老管事,帶了四個小廝走了進來。
“大人,這便是我們兩處門上的小廝了。”
不必謝星闌問,謝堅已從袖中掏出畫像,展開後問道:“你們可認得此人?”
幾人定睛看過來,又皆是搖頭。
謝堅不信,“你們好好看看,當真沒見過?尤其你們後門上的!”
四人麵色不變,又重重點頭,謝星闌這時問道:“臘月二十五那日,你們可看到趙副將回府?”
前麵上的二人搖頭,後門處的一人則點頭道:“見過,那日趙副將是天黑之後回府的,走的後門。”
謝星闌定聲道:“說說他們回府的經過——”
小廝默了默,“當夜他們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一更天了,到了府門之前,便讓小人兩個先牽馬回馬廄,等小人們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回院裡了。”
謝星闌道:“他們一行幾人?”
二人麵麵相覷一瞬,一人遲疑道:“應是三人。”
“侯爺,趙副將回來了——”
正問著,外頭忽然有人稟告,謝星闌轉身看去,便見一個下巴上生著一道疤痕的烏衣男人走了過來,謝星闌眉頭一皺,這是他在宮門外遇見過的男人。
跟在趙燮身後的還有二人,謝星闌目光掃過,都覺有幾分眼熟,三人通身肅殺之氣,與尋常仆從大不相同,一看便出自軍中。
謝星闌上下打量三人,眉峰微微一利。
見三人回來,杜巍道明因果,又吩咐:“人命關天,龍翊衛要如何查,你們隻管配合。”
趙燮幾人應是,他上前兩步,“謝大人,不知有何指教?”
謝星闌肅容道:“二十五夜裡,幾位回侯府之後做了什麼?”
趙燮道:“二十五白日,我們跑了一趟神策軍大營,製定北上運送糧草之策,回來之後累極,很快便歇下,第二日一早,護送主子們出城去相國寺。”
謝星闌微微頷首,又道:“再回你們院子看看。”
趙燮三人麵露不解,但也無慌亂,杜子勤咕噥道:“不是都看過了,還有什麼好看的……”
如此說著,倒也在前帶路,等眾人再回小院時,謝星闌步入了廂房,兩間廂房都頗為簡樸,除卻必要的家具器物外,並無多餘擺設,謝星闌目光一轉,看到了屋內的火籠,冬日天寒,這些暫住的護軍彆的都好說,碳爐卻是必備,而侯府給他們的亦是帶著竹罩的火盆。
謝星闌掀開竹罩看了看,又看向屋內房頂和四周的家具器物,片刻之後問杜子勤,“府內各處的爐灰,最終都倒去了何處?”
杜子勤不明所以,袁氏卻麵色一變。
趙燮古銅色的眉心擰起,下意識握緊了身側佩刀。
杜子勤道:“就倒在園子裡的,今冬連日大雪,好多花木都被凍死,匠人們交代了要用爐灰來養護花木,因此府裡各處的爐灰,都是往花房後的簷溝裡倒……”
謝星闌眼神凜然掃過眾人,唇角微彎,“帶路——”
杜子勤簡直懷疑謝星闌在折騰人,卻沒法子,隻能帶著他往遠處的後花園去,進了後花園,又往西北角走,沒多時到了一處花房外,便指著花房後道:“應該都堆在那後麵。”
謝堅快步走向花房後,果然看到一片灰堆,他又叫來花匠,問道:“過年之前的爐灰可都在此處?這裡夜間可有人守著?”
老花匠也不明所以,搖頭道:“夜裡無人看守的,從小年之後到現在,各處倒來的爐灰都堆在這裡的,如今雪化了,才開始用……”
新灰覆蓋舊灰,最先被用掉的,自然是近幾日的新灰,謝星闌便看向謝堅,“你帶幾個人留在此,仔細搜查,看能否發現其他未燼之物。”
謝堅應是,謝星闌看向杜子勉與趙燮幾人,“煩請幾位回金吾衛說話。”
目光一掃,謝星闌又看向袁氏身邊的兩個婢女,“這兩位姑娘,也要一同回去。”
袁氏擰著眉梢,“謝大人這是何意?我的婢女與此事有何乾係?”
謝星闌淡然道:“的確無關,不過請回去問問這幾日府裡人事往來罷了,夫人主持中饋,想來她們是最清楚的。”
袁氏欲言又止,謝星闌已吩咐翊衛拿人,趙燮看了杜巍一眼,見杜巍未出聲,不必催促,自跟著謝星闌回去,杜子勉就更是平靜。
袁氏見狀強笑了一聲,“也罷,那你們便去吧,反正你們什麼都不知。”
……
回到金吾衛衙門,馮蕭與謝詠立刻迎了上來,見拿回來這般多人,馮蕭也嚇了一跳,又問:“大人,如何審?”
謝星闌看了眼天色,“分開關押,先不急。”
此時正值夕陽西下,包括杜子勉在內的六人被分彆關入地牢,幾個男子便罷了,兩個婢女哪裡見過這般陣仗,登時嚇得滿頭大汗。
她二人一個叫寶環,一個叫雲珠,做為袁氏親信,這些年極少吃什麼苦頭,而這地牢裡陰濕昏暗,不時有老鼠蟲蟻跑動,自是叫人心生恐懼,
被關了三個時辰之後,餓的頭暈眼花的雲珠忽然聽見外頭響起腳步聲。
下一刻,牢房大門被打開,謝詠提著燈籠道:“姑娘,該受審了,請跟我來吧。”
雲珠立刻從臟汙的氈毯上站起,出牢房後,徑直走向了廊道深處的審問室,剛一進門,雲珠便看到房中刑架上掛著諸多刑具,而謝星闌,正坐在刑案後冷冷望著她。
下午在侯府,正是這位雲珠說掉扳指之地停的是杜子勉的馬車。
雲珠打了個寒戰,謝詠抬了抬下頜,示意她坐去椅子上回話。
雲珠戰戰兢兢坐定,一臉惶恐道:“大人,奴婢與這些事無關,實在不明白大人為何要如此關著奴婢,奴婢真是委屈又冤枉。”
雲珠紅了眼,謝星闌涼聲問:“你跟著袁氏多少年了?”
雲珠癟嘴道:“奴婢跟著夫人十多年了。”
謝星闌又問:“那袁氏最信任的,便是你與寶環?你還比寶環先兩年入府,多半你比她更得信任——”
雲珠下頜微抬,“大人如此說,也無錯,畢竟我跟夫人久些。”
謝星闌點頭,話鋒一轉道:“寶環說玉扳指是你發現的,你如何解釋?”
雲珠眸子一瞪,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她放在膝頭的雙手捏緊裙裾,顫聲道:“玉、玉扳指?大人不是說,是要問府上人情往來嘛?那扳指的事,可與我們無關,也與夫人無關啊……”
謝星闌道:“哦?那該是怎麼回事?”
雲珠脖子一梗,急聲道:“玉扳指是掉在馬房裡的,今日你們也發現了,玉扳指是馬車上掉的,那定然……定然是馬車裡有什麼人,不小心掉落出來,不是從世子馬車上掉的嗎?大人應去問世子,怎還問起我們來?”
說至此,雲珠又道:“夫人出城去法會那日,我可沒跟去,我什麼也不知,寶環她、她定是腦子不清醒了,才會與大人說這些……”
謝星闌眼底寒芒微閃,徑直道:“可馬車裡掉出來的玉扳指,又怎會有被火燒過的痕跡?”
雲珠身形一僵,謝星闌繼續道:“那玉扳指是羊脂青玉,其上雕刻著雲紋,雲紋凹槽有被熏黑之地,貼近指腹的邊緣處,還生了一絲裂紋,這樣的裂紋,隻有被火燒之後才會有,若掉在馬房裡,又怎會被火燒?”
雲珠額上溢出冷汗,“大、大人好生有趣,不管這玉扳指如何模樣,都與我們無關,奴婢是跟著夫人的,不是跟著世子的,您應該去問世子。”
謝星闌眼底閃過一絲譏誚,其實在發現扳指被火燒過時,他便已生懷疑,後來到了侯府,王七所指之處,竟正好是杜子勉的馬車,便愈發令他篤定了猜測。
杜子勉此人表麵溫潤如玉,實則極謹慎機敏,這玉扳指都見了火,又怎會落在那般顯眼之地被個下人發現?
那唯一的解釋,便是有人故意叫王七發現,王七貪財,據為己有,又拿去當鋪,這等死證便流入了坊市之間,隻等衙門探查。
而整個定北侯府,隻有一人會如此構陷杜子勉。
“你可能還不知道,死在侯府這人,是遠途來京,他在路上被搶走了錢銀,這玉扳指,是他唯一剩下的值錢之物,我們從其他人證處得知,他護著這玉扳指,將其塞進了冬襖棉絮之中貼身保管,這也是你們能發現玉扳指的緣故,因為殺他的人,隻想速速將衣袍燒毀,並未想過他還藏了個小扳指在其中——”
謝星闌冷聲道明原委,雲珠麵色更白,“我……我不知大人在說什麼。”
謝星闌索性道:“你們侯爺有心在年後帶著杜子勉北上曆練,這意思分明,乃是想以後傳北府軍軍權於他,你們夫人自不樂意,她想為你們二公子謀劃一番,於是你們時常盯著杜子勉與其他人的動靜,就在臘月二十五那夜,你們發現他們夜半去倒過爐灰,當下便生了疑竇,又在那爐灰之中翻找一番,找到了此物——”
雲珠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不、不是——”
謝星闌死盯著她的表情變幻,繼續道:“也是那天晚上,你們發現侯府之中死了人……即便不知到底是誰殺了人,但這等良機,正是嫁禍杜子勉最好的機會,於是第二日你們夫人帶著寶環出城後,你將玉扳指扔在了馬房,想借王七之手,讓這證物出現在未來官府能查到的地方——”
說至此,謝星闌眸色一戾,“不僅如此,你們夫人還利用了雲陽縣主!道觀偶遇,立春宴邀約,宴上又故意透露杜子勉的行蹤,正是想讓雲陽縣主懷疑杜子勉,再將線索帶到衙門讓我們知曉,而杜子勉近日養病,夜間並無小廝照看,根本無人為他作證。”
“是、是寶環說的?!她怎敢出賣夫人!”
雲珠眼眶赤紅,不敢置信,她又怕又怒,一時哽咽起來。
謝星闌目光愈發銳利,冷斥道:“你們的手段太過拙劣,不知道一個人從生到死,皆會留下蹤跡,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便是人其實本就是你們所殺,為的便是徹底栽贓在杜子勉身上,如此才——”
“不!不是!我們沒有殺人!”
雲珠斷然搖頭,驚懼交加之下,驟然哭了出來,“不是我們,是趙副將!是趙副將他們,我們、我們隻是想渾水摸魚而已……”
……
雲珠被帶出審問室時,身子仍在發抖,謝詠將人帶回,又送了些食水,待返回謝星闌身邊,便道:“公子,三更了,可要審那寶環?”
謝星闌吩咐:“讓馮蕭去審,拿到供詞便可。”
謝詠應是,正要走時,謝星闌又問:“侯波身上那套冬襖拿來了?”
謝詠點頭,謝星闌便道:“拿去給他們三個人試試,看誰能穿上。”
謝詠應聲而去,謝星闌坐在刑案之後陷入了沉思。
縱然是袁氏做局,但人定是趙燮三人所殺,趙燮逞凶,自是為了定北侯杜巍,那麼定北侯,是否是為了貞元帝呢?
一炷香的時辰後,謝詠快步而來,“公子,是那個叫王潮的,他穿上正正好,但他仍做懵然不知之狀,隻說衣袍合適隻是巧合,並不是他的袍子。”
謝星闌沉吟一瞬,“把杜子勉叫來。”
……
杜子勉進入牢房之時,神色仍是平靜,他在椅子上落座,目光無波地與謝星闌對視。
謝星闌不急著開口,他目光銳利,如劍一般懸在杜子勉臉上,片刻,杜子勉眼瞳微動,道:“有什麼證據皆可拿出,我知無不言,但我不知情的,也沒法子幫到你們。”
謝星闌這才道:“那兩個婢女已經招了。”
杜子勉一愣,抬眸問:“趙燮可曾招認?”
見謝星闌一副八風不動的模樣,杜子勉隻能猜測,“趙燮三人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刀槍無懼,想讓他們開口是極難的,我猜你還沒有開始審問他們。”
謝星闌表情晦暗起來,“你可知他們殺人?”
杜子勉搖頭,“不知。”
“那你可知他們拋屍?”
杜子勉抿了抿唇,還是道:“不知。”
謝星闌緊盯他一瞬,忽然問:“你可知死者身份?”
杜子勉本就抿著的唇線倏地一緊,比上問多停頓了一瞬,末了仍道:“不知。”
謝星闌唇角牽起,目光反而更為冷峻,“看來你知道,不僅你知道,你父親也知道,不知情的,隻有你繼母與杜子勤——”
杜子勉眉眼不動,“我不知你在說什麼。”
謝星闌落在椅臂上的指節緊攥,也沒了與他兜圈子的耐性,他冷冷道:“那便看看你父親,想不想救你這個長子。”
從地牢出來之時,馮蕭與謝詠都跟了上來。
馮蕭麵色複雜道:“大人,那寶環的證供已經拿到了,與雲珠說的差不多,真沒想到,定北侯府還有這等內鬥之事……”
謝詠接過證詞看向謝星闌,謝星闌便吩咐道:“嫁禍雖假,但此案主謀尚未查清,杜子勉確有主謀之嫌疑。”
馮蕭輕嘶一聲,“但那災民並無背景,杜子勉為何殺他呢?還有,那幾個北府軍兵將還未審呢。”
謝星闌淡聲道:“他雖無背景,卻與多年前一樁舊案有關,那幾人暫扣押著,連杜子勉一起,牢牢看管,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放他們走。”
馮蕭先應是,又一愣,“啊?舊案?!”
回了內衙中,謝詠看了眼天色道:“明晨還要上朝,公子先回府歇下吧?謝堅這個時辰沒消息回來,多半是沒查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