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凜冽。
土方跟著那位隻穿著一件肌襦袢的年輕姑娘——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是稱呼她“九條小姐”好,還是“雪子姑娘”好了——在黑夜中默默行走在營地外的山道上,忽然感到了一陣荒謬感。
自從離開營地之後,雪子——哦不,應該是“九條小姐”——就差不多沒怎麼說過話。
雖然說著要讓土方當人質來嚇阻身後的追兵,但她似乎也並未真的打算把刀架在土方的脖子上、約束他的行動自由。
現在她倒像是把他當作一個探路的向導似的使用,讓他在黑夜裡走在她的前方;雖然土方能夠感覺得到她手中的刀——就是先前他的那一柄,釋放西鄉從道之前,她喝令他把刀拿過來上交給她——還在他身後若離若即地指著他的後心,假如他有所異動的話說不定還是會毫不留情地一刀刺入他的後背,不過這種方式畢竟比她剛才全程勒緊西鄉從道、還把短刀橫架在他頸間的方式要好上太多了。
當然,土方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利用帶路之機,故意把她帶到相反方向或者可以繞回軍營的岔路上去。然而她就仿佛像是自帶指南針一般,不僅十分警覺,而且每次他走錯路,她都會很快發覺並厲聲喝止——刀尖隨即也在他身後晃來晃去危險地比劃著;而土方是非常討厭這種背後被捅一刀的受傷方式的,否則他也不會在新選組時代還製定“背後中襲者,說明在戰鬥中曾經轉身試圖逃脫,士道不覺悟,必須切腹”這一類的規矩了。所以為了避免背後什麼時候被她刺上一刀,他隻好打消了故意帶錯路的念頭。
而且,就這麼默默地走在黑暗的山道上、走在她的前方,他逐漸地也能沉下心來分析她的整個計劃了。愈想,就愈覺得驚心動魄。
她的整個計劃看似滿是漏洞,但居然每一步都走對了——這,不能僅僅隻以“運氣”來形容吧?!
先是假扮成藝伎“雪子”的模樣混入軍營,卻並不立刻暴露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和來意,而是勤勞地四處幫忙,成功塑造出了自己熱心又純良的形象,使得大家漸漸對她都放鬆了警惕;然後,在那些大人物終於同意舉行宴會招待西鄉從道、讓她作陪的時候,她又沒有輕舉妄動,而是善儘職責——說不定還狠狠地表現了一下溫柔可人、善解人意之類的美德——招待得賓主儘歡,於是差不多所有人都認為她是柔和無害的。就在此時——
在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愉快的宴會之時,她終於發難了。
大家既然放心她,在該留下她與最大的貴客獨處的時候也就不會覺得哪裡不妥;這就給了她最好的機會——無論是亮明自己的身份,與西鄉從道密談也好;還是像現在這樣,談判破裂、雙方翻臉,在這種情勢下還能先發製人、全身而退也好,她都握有了最大的主動權。
……除了必須在黑暗的山中隻穿著一身肌襦袢和木屐行走,好像有些不明智之外,可以說她的這個計劃雖然冒險,卻並沒有更大的紕漏。
今天不行,她還可以拖到明天。如果哪一天都不行,她還可以暗示西鄉從道,他兄長的那封信就在她這裡。西鄉從道想必是不會希望在自己看信的時候讓官軍的其他人在場的。而且,他也一定會希望看完信後再多問她一些相關的問題。這就製造出了兩人獨處的局麵。
土方覺得今夜說不定正是因為薩摩那方實際上態度強硬,導致九條小姐與西鄉從道的談判最終破裂了,所以她才行此險招的。否則的話,如果談得比較愉快的話,無論如何西鄉從道也會設法好好地送她回去傳信才對——隻是不知道她到底跟西鄉從道都談了些什麼?為什麼會劍拔弩張到必須冒險劫持西鄉從道才能脫身的地步?
他這麼想著,思緒不由得又發散開去,想到了她此刻腳上穿的那雙木屐。
他曾經注意過那雙她的木屐,鞋底比普通的木屐要低一些。當時他就覺得有點奇怪,然而她隻是笑笑說“難道您覺得現在這裡是穿‘三枚歯下駄’的好地方嗎”。
“三枚歯下駄”是當年島原花街的太夫們會穿的木屐樣式,足下的“三枚歯”很高,行走起來十分不便——他似乎還記得,在很多年以前,新選組有一次必須執行島原內探的調查,為了掩人耳目,隻好讓當時組內僅有的兩位女性扮成遊女潛伏在島原的角屋中;後來雪村千鶴那邊提前鬨出了一點麻煩,不再適宜留在角屋中,他隻好先行把她帶走。離開的時候,雪村因為不適應腳下踩著的“三枚歯下駄”,還不小心摔了一跤,弄出很大的混亂……
然後呢?然後發生了什麼?
他的思緒到此為止。土方深吸了一口氣,以壓下那陣突然襲來的、心臟上的細小抽痛感。
即使是現在,他也不認為自己當時讓清原雪葉單獨留下的決定是錯誤的。他也曾經向她解釋過自己下決定時的想法,並且她也表示了充分的認可,一點也沒有責怪他的意思——
那麼,為什麼現在想起來反而會產生這種抽痛感?那種感覺談不上悔恨,也並沒有遺憾,隻是一次再正常不過的調查,她甚至還執行過比那次內探更危險十倍、二十倍、一百倍的死番……
土方猛然在山路上停下了腳步。這讓他身後的九條小姐不得不緊急跟著停下來,並及時把自己舉著的刀尖往旁邊移動了一下,否則的話下一刻持續行進的刀尖就會唰地一下直接從他後背刺入。
他聽見她惱怒似的抽了一口氣。
“有什麼事?”她問道,用了一點責怪似的語氣。
“好像並沒有什麼不得了的情況……那麼,是您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嗎?”
土方:“……”
他說不出自己剛剛因為想到了什麼才停下腳步,有點尷尬地頓了一下,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
然後頓住了。
在黑夜裡,她身上那件白色的肌襦袢簡直太顯眼了。當然,濺在她前襟下擺的那幾點血跡也是。
他想說點什麼,但頭頂上的夜空裡忽然轟隆隆滾過一道雷聲。
他打算說出口的話立刻變了。
“……要下雨了。”他平靜地說道,審視似的望著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剛才想說的問題說了出來。
“你,隻穿這麼薄的衣服,在下雨的山中是想找死嗎。”
雖然他自覺隻是在平靜地向她提出這個問題,但她好像一瞬間就惱怒了起來,眉毛都豎起來了。
“假如有彆的辦法的話,誰會想要半夜隻穿這麼一點衣服在山道上淋雨?!”她怒氣衝衝地答道。
“可是剛剛那種狀況……我能說我還想再回去換一套衣服嗎?!”
土方被她噎了一下,不知為何微妙地暗自歎了一口氣。
假如是放在十年前,被這麼不客氣地反詰,他一定是會當場回應這種挑釁的;不過現在他隱居多時,年齡漸長,當然也沒有了當年那種氣勢奪人的銳氣,所以隻是順勢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