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東甲子太郎當然是知道他還活著的秘密的。事實上伊東也是由此作為威脅近藤和土方的理由,順利從新選組全身而退,還帶走了一些骨乾隊士去組織禦陵衛士的。
不過他並不知道,伊東有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給他手下的人們。
看起來她也同樣不願意冒險去確認這件事似的,一旦注意到加納對他起了異常可疑的好奇心之後,她幾乎沒有浪費一分鐘,就裝出了異常熱情的女伴的模樣,不著痕跡地把他帶到了一個角落裡。
那是兩棟房屋之間極小的一個空隙,本以為作出這種男女幽會的假象,加納就會打消疑慮而離去,卻沒有想到那個家夥不死心地跟來了,繼續在他們附近窺探。
……好像伊東真的沒有把山南還活著的消息告訴給其他人呢。也許是他認為這個秘密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裡,將來有一天還能有機會拿來要挾新選組吧。人儘皆知的秘密也就沒有價值了。
但那個時候,那個討人厭的加納好像也是這麼想的呢。所以為了打發那個討厭又黏人的加納,他們不得不繼續演戲。
他還記得她挫敗似的惱怒地歎息,恨恨地瞪著那個擠過人群的叛徒,然後下一刻做出了極為出人意料、幾乎令一貫冷靜的他一瞬間震驚得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的動作——她飛快地投入他的懷中,並且同時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山南先生,失禮了——請把臉埋在我的肩膀上。】
和她毫不猶豫地作出投懷送抱這種膽大包天的犧牲一般的決斷力一樣,她說著話的語氣,也冷靜得簡直像是山崎或者齋藤在執行秘密任務時會使用的公事公辦的口吻一樣。但是他很快就發現她在微微地發著抖,顯然也十分緊張且不知所措,一點都不像是她的語氣所表現出來的那樣沉穩鎮定。
……即使經曆過的戰鬥和血腥再多,眼前的女子也隻不過是個年輕的女孩子而已啊。
他的心頭一瞬間浮現出這樣的感歎。
然後,不知基於怎樣的心理,他未發一言,就順從了她的吩咐。
那個加納大概是從藏身處看到了在屋敷之間的暗處相擁的身影,也許是終於放心地認為他們不是新選組的總長與隊士,而隻是長得有點相似的一對情人吧——總之,他很快就察覺到加納對他們失去了興趣而很快離開了。
在那之後,他們雖然更快地分開,然後從屋敷間的暗處走出來,繼續走在街上的人群裡,但是他們之間卻始終流動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尷尬氛圍。後來他們意外遇見了同樣穿著女式浴衣,顯得清新可愛的孤身一人的千鶴,於是他順水推舟地邀請千鶴和他們一道觀賞盂蘭盆節晚間的祭典,也是為了想要避免那種尷尬又無法提及的氣氛繼續搗亂,破壞掉他們兩個人的心情吧。
有了千鶴的加入,她果然好像鬆了一口氣似的,用了一個不怎麼高明的拙劣借口,飛快地離開了。
千鶴是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溫柔和善地對待和竭力保護的、想要看到她笑的,可愛的姑娘。而與她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柳泉則是令人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才好的,身上交織著黑暗與光明,成熟與純真的充滿矛盾和秘密的女性。
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大概開始可以有點了解她了,但是有時候卻會覺得自己大概永遠也不可能真正了解她到底都在想些什麼;比如說,現在。
仙台是他的故鄉,他這個已死之人,以已死之身重回故裡,將會麵臨何種命運的考驗呢——其實這一點,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正因為如此,今夜當他在庭院中再一次遇見她的時候,才格外地想要說點什麼吧。
也許換作他在此地遇見的是彆人,他一樣會亟欲想對對方說點什麼。這種奇異的情緒,並不是因為現在他要麵對的人是她,才會特彆地產生的。
……並不是因為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曾經贈送發簪給千鶴的事情其實她一直都知道,才會產生這種奇異的情緒的。
而且,她還在繼續說著那些會令人產生奇怪情緒的、可厭的話。
“……山南先生當初下決定的時候,是不是認為那就是最好的時機,或者必須那樣做的時機?”
山南一怔。“……你說什麼?!”
月色映照之下,他看到她的眼睛裡慢慢浮上了一層奇怪的水光。
“這個道理,不是山南先生當初教給我的嗎?”她凝視著他有點扭曲的表情,用一種平靜裡蘊含著祈盼的語氣殷殷說道,“那時您對我說:‘假如是的話……不管事後看起來這件事有多麼魯莽,都必須毫不後悔地那樣去做’。所以……既然山南先生當初做出了那樣的選擇,那麼那個時候,一定就是最好的時機……您所做的,一定也是必須去做的事情……”
她突如其來地哽住了,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這就是我的想法。”
山南沉默了很久。
她好像還在期待著自己說出什麼讓她振作起來的話。可是事到如今,他還能說出什麼她想要聽的話嗎?
“……請停止吧,現在就停止。”
不受自己控製的言辭從嘴裡溜出來。
柳泉錯愕地睜大了眼睛。山南俊秀的臉繃得緊緊的,就好像多麼厭惡再次看到她一樣。
“我用不著你來自以為是,也用不著你來在意。假如是因為當初在大阪的時候……我已經多次說過那個和你無關了。事實上,假如在場的人是和當時的田村君一樣的隊士的話……我猜自己說不定受到的傷還要更嚴重一點。你已經做了你可以做到的一切。請不要再用那種令人覺得厭惡的可憐的臉來注視著我了……!”
大段的嚴厲言語從心底迸發出來。山南似乎無法停止似的,一直緊緊盯著柳泉,步步緊逼地說著。
“請去在意更值得你在意的人吧。……那個人並不是我。作為羅刹,我也許能夠生存的時間也不多了吧……所以我要用自己的生命為新選組掃清前進的道路。這就是我打算去仙台的目的。”
他猛地轉過了身,好像打算離去似的,並且似乎並不打算繼續聽從她徒勞的勸說一樣。
“所以,我們用不著互道珍重什麼的了吧。抱定‘每一次道彆都是永彆’這樣的態度,才能在羅刹隊裡生存下去。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想的。”
“該保重的是你。你的人生還要漫長得多……將來有一天你也會恢複原來的打扮的吧。作為一個女人,好好地活下去……”
“那個時候,我也許早已離開這個人世了。”
“到了那個時候,希望你也已經忘記這一切。”
“因為,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或憐憫。”
山南大步地走開了。
柳泉渾身冰冷而僵硬,感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月光映照下,山南的背影已經穿過半個庭院,似乎即將消失在黑暗裡。
柳泉突然驚覺過來,猛地衝上前幾步,大聲喊道:“……山南先生!”
山南的腳步驀地一滯,但他隨即又打算邁開步往前走似的,好像一點都沒有停下來聽她說話的意思。
柳泉又奔上前幾步。一種無法言說的衝動從心底陡然升了起來。
“山南先生還活著……對很多人來說,這個事實比什麼事情都要好!”
【……請看看這個。】
山南曾經對千鶴說過的話又重新浮現在腦海裡。
……為什麼每一次都會遇見這樣的事呢……
“即使喝下了變若水,山南先生也一定還是原來的那個山南先生。原來的那個山南先生,一定還活著。這和是否變成了羅刹,是否會被狂性所影響無關……我是這樣相信的。”
【將來你恢複原來的打扮之時,希望你能把它飾於發間。】
【那時,我不知道是否還在你身邊。所以,想在如今,將這份微薄的心意贈送給你。】
他剛才說,將來有一天你也會恢複原來的打扮的吧。
她還可以寄望著有一天恢複女子的身份和打扮,真正作為一個女人活下去;但是他卻永不可能變回最初的那個人了……即使有什麼方法抑製了羅刹的狂性,他的身體也被變若水侵蝕得太久了……
淚水軟弱地湧了上來。柳泉的聲音有點變了。
作為新選組的一員,其實她早就已經做好了隨時拔劍斬殺已經無法挽救的、陷入羅刹的狂性而不可自拔的山南的覺悟。但是即使這樣又如何呢?即使這樣,也無法讓她喪失對他的最後一線懇切的期許,冀望著他能夠最終擊敗變若水的毒性和羅刹的狂性,即使以羅刹之身,也能清醒而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請活下去,山南先生!不管怎麼說,我堅信著山南先生之所以活著,是因為有著重要的理由和意義……即使作為羅刹也一樣!正如我堅信著山南先生即使被羅刹之力深深影響,也一樣會發揮彆人無法替代的作用……”
在大多數時刻,他已經變得令人擔憂且畏懼。這種情緒的產生,正是因為山南的無可替代才會如此。大家畏懼著在與羅刹之力的爭奪中失敗而失去他,因為失去他會令人產生無法輕易抹去的痛苦……
“對,也許事到如今幕府是不需要新選組了。事實上,幕府大概自己都將消亡了,沒有什麼人能夠救得了它……”柳泉劇烈地喘息著,第一次將這個已經深埋在自己心中很久的事實,明明白白地在他人麵前講了出來。
山南的臉上果然浮現了一抹清晰的驚愕。
他不是沒有推斷出這樣的結果,而是沒有想到她會這麼清楚坦率地直接說出來吧。
“……不過,新選組一定還需要山南先生。不管是不是羅刹,山南先生都不會是棄子。因為新選組沒有一個人會放棄山南先生。”
山南臉上慢慢浮現了一抹稀奇的表情。他微微歪著頭,回身望著距離自己十幾步之遙的柳泉。仿佛過了很久很久以後,他突然淡淡一笑。
“你啊,還真是一直都蠢得讓人受不了。”他淡淡說道。
“說的話也好,做的事也好,都那麼讓人難以忍受。”
“我看啊,你早就忘記了該怎樣做一個女人了吧?整天儘是做些完全不可愛的事情。”
柳泉看上去好像又是吃驚又是受傷,嘴微微張開了,剛才的伶牙俐齒全部消失,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完全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似的。
“你懷念著一個完全不存在的人物,這是最可悲的地方。”他冷漠地說道。
“你的溫柔隻會帶給彆人痛苦。這就是為什麼大家對待你和對待雪村君完全不同的原因。”他一針見血但殘忍無情地丟下最後一句話,然後不再回頭,轉過身去大步流星地走掉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牆角的陰影裡。
柳泉死死地盯著山南的身影最後消失的牆角處,垂在身側的雙手不自覺地緊緊握拳,用力到渾身發抖的地步也毫不自知。
……原來,是這樣嗎……?
她早就已經意識到自己屬於女性的一麵已經被自己在一再的拔刀拚殺之中逐漸遺忘。她也明白在這樣的時世、這樣的時代中,一個像她這樣毫無女性的自覺與溫柔弱小的本質的女子,是不會受到這個社會的承認和他人的喜愛的。
但是,這種殘酷的事實最後居然是由一個她十分重視的、也曾經和她朝夕相處了好幾年的令人尊敬的前輩與上司的口中說出來,毫無疑問還是給了她沉重的一擊。
儘管在新選組裡,除去那些和男性隊士一樣的隊務活動之外,自己也承擔了諸如做飯洗衣打掃衛生等等一些日常的家務活動——好吧這些事情從來都是新選組成員輪班承擔的,即使加入了一個千鶴也沒能把大家從繁重的家事任務之中完全解救出來——到了最後,她仍然被定義為一個已經忘記自己身為女性的本心的女子麼?
剛剛聽到山南這樣說的時候,她曾以為自己會傷心得落下輕易不肯流出眼眶的眼淚。但是現在仔細想了一想,又覺得自己實在已經無淚可流。
他隻是說出了實話而已。那些一直盤踞在自己內心深處的隱憂中,被自己頑強地壓製在心底的憂懼與不敢麵對的現實,僅此而已。
他隻是在奔赴那充滿未可知的危險路途之前的最後一次見麵時,誠實地告訴了她究竟失敗在何處而已。說到底,假如不是山南,也許沒有人會這樣坦誠地向她指出,她為什麼到了這樣的地步卻還是隨時有被舍棄的可能與危險。
她的唇角慢慢地浮現起一絲苦笑。
“可是事到如今……再來重新找回真正的溫柔,對我來說是不是已經太晚了呢,山南先生。”
她自言自語地說道,知道在空無一人的庭院中,不會有人來回答她這個問題。
“……好像,我也隻能這樣毫不可愛地一直走下去了呢。”她用一種微微帶著感歎和玩笑似的語氣輕聲說道。
“畢竟,作為新選組的隊士,可愛也不能讓我多活一天啊。”她的語氣從一開始的低沉逐漸變得有點輕快起來,最後一句話的尾音甚至是帶著某種過度輕快的聲調說出來的。
她說完這種開玩笑似的話,甚至還拿右拳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前額,活像是拿自己也沒辦法了一樣,仰首向天,自嘲似的笑了笑,然後邁開腳步,離開了庭院。
在她走後,庭院裡又恢複了一片黑暗靜寂,就像是從未有人來過,也從未有人在此留下過深深的歎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