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條道治覺得自己頭腦裡亂哄哄的。
晚飯的時候,他沒在桌上看到則子。懷著滿腔的不安問家裡的侍女時,侍女回答說“下午有位年輕的先生來家中拜訪則子小姐並邀請小姐出門,小姐答應了,臨走前說晚飯時會回來”。
……然而現實就是則子晚飯時分也沒有回來。
……還有,那個來找她的男人是誰?總覺得好在意——
而且現在父親還把自己叫到了書房……這麼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副“我現在要對你交待很重要的事情你要是辦不好的話就彆來見我!”的情形,然而他一直以來所依賴著的則子——自從父親突然對他又重新感興趣起來、給他布置各種各樣難以完成的任務之後,一直在身旁支持著他、替他想出各種各樣的辦法達成父親那些刁鑽要求的,強大美麗可以安心依靠的則子,卻並不在家。
九條道治感到了一陣恐慌。
他不安地站在父親麵前,聽著父親絮絮地吩咐著他:
“……總之,前任將軍大人——德川家似乎已經決定了,為了向陛下證明自己的忠誠和恭順之心,要把一直以來都供奉在德川家的‘天下五劍’之一——三日月宗近,進獻給陛下!”
“當然,既然是天下五劍之一,也不是可以隨隨便便就這麼找個人拿過來的……雖然據說德川家一直將其供奉在江戶,然而現在他們提出的公開說法是他們在當初家茂公上洛的時候就把它帶到了京都,從那以後就一直供奉在二條城裡……哼,誰知道這是不是因為他們心不甘情不願卻迫於形勢、必須把這柄名刀拿出來進獻給陛下,為了拖延時間而搞出來的花樣呢。”
九條道治覺得自己現在就如同在聽天書一樣。
雖然父親正在使用的語言毫無疑問是日語,但父親所說的一切內容,他仿佛都完全聽不明白。父親的聲音在安靜的室內揚起來又落下去,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可是聽在他耳中、卻完全沒有進入到腦子裡去,而是像秋日的落葉一樣掠過他的身體,一沾即走、掉了下去,堆積在他腳旁的地麵上。
父親終於喘了一口氣,停頓了一下,然後增強了一點語氣。
“……總之,現在需要找個穩妥的人,去京都的二條城,把這柄名刀恭恭敬敬地迎奉回帝都來,再進獻給陛下……這個人需要具有一定的身份,為人要謹慎小心、辦事要穩重可靠,要受到各方信任,因為誰也不願意把這麼一件討喜的任務和因此會被記住的功勞白白地讓給彆的派係的人……”
九條道治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並且,這一路上必須慎之又慎。萬一這柄名刀在自己手上出了什麼差錯的話,這可就不是輕易地謝罪能夠了結的事了……”
父親強調似的說著。然後,他表情一肅,向自己唯一的兒子投來了異常嚴厲的眼光。
“然而接下這個任務並圓滿完成,會讓自己在陛下麵前贏得更多的好感和信任吧。……道治,父親可是用了很多心思,才爭取到了這個機會——”
雖然搞不明白父親說了這麼一大串是為什麼,然而九條道治也知道,迎合父親的說法是沒錯的。於是他茫茫然地應道:“……恭喜父親大人。能贏得去完成這件事的機會,證明大家都很信賴父親大人的吧……”
當然,沒人不喜歡聽好話。於是,九條忠順誌得意滿似的笑了。
“不,道治。這個,可是證明大家都信賴——你。”
“……我?!”
九條道治隻來得及條件反射一般地脫口反問了一句,就聽到父親嗬嗬笑起來,在那笑聲裡對他下了嚴厲的最後通牒。
“就是你,道治。”
父親說。
“我替你爭取來了這個機會,你可得好好表現,給我出色的完成任務才行!”他的聲音裡雖然猶帶笑意,但那種森然的、帶著一絲警告似的口吻幾乎是一瞬間就讓九條道治嚇呆了。
“可、可是我……”他囁嚅地說著。
卻立刻被父親打斷了。
“彆露出那副沒用的樣子來!作為男人,你就算是裝也要給我裝得像個可靠點的成年人!那一副懦弱的樣子真讓人受不了!要知道我是花了多少力氣,在桐野大人麵前拚命替你懇求!桐野大人也是用心良苦,明明知道你不夠可靠,但看在鬱子小姐的份上也極力地替你爭取,最後才拿到了這樣的任命!”
九條道治被嚇得咽了一下。
然後他聽到父親歎了一口氣,忽然又緩和了一點口吻,說道:“道治,彆再做出那副不器用的姿態了……九條家之後也隻能拜托你了。”
九條道治:?!
他張口結舌,不知道一貫對自己十分嚴厲的父親為什麼突然會說出這麼一句近似於溫和(?)的話來。
然後他就聽到父親又問道:“你得拿出點作為九條家當主的樣子來……我問你,對於前任將軍……德川家打算獻上‘天下五劍’之一的‘三日月宗近’給陛下這件事,你怎麼看?”
父親大人大概是想考校他一下對於天下大事以及朝廷之內派彆間的深刻理解。不過滿腦子都是植物的九條道治完全回答不上來。
然後他看到了父親失望的目光,聽到父親歎了一口氣。
“唉……如果道清還在世的話,我就不用這麼傷腦筋了……說起來,為什麼道清要在幕軍已經輸定了的情形下還跑去蝦夷呢……明明在江戶這邊等著消息傳過來就好了……結果,白白地在那裡送掉了性命……”
道清。父親在外頭和不知道姓名的女人生的兒子。
這種人原本根本就沒有資格和他相提並論。也根本就沒有資格在九條家被提起。他就應該在外麵自生自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都死在了外麵還讓父親念念不忘地念叨著。
九條道清反襯著他——九條道治——的無能和平庸。父親也壓根看不到自己已經發表了讓大學裡的植物專家都嘖嘖歎賞的、通過細致地觀察植物而寫出的論文。在父親的眼裡,如何讓九條家恢複從前的榮光才是重點。沒落的九條家旁支不需要一個九條道治那樣的植物學者,而需要一個九條道清那樣的野心家。
父親還在念叨。
“蝦夷那邊是有什麼了不得的機遇嗎,所以道清才會這麼冒險……?然而我老了,看不出這時局變化當中有什麼好機遇了……沒能抓住真是遺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