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條道治那長期以來都遲鈍而麻木的內心裡,逐漸有一抹小火苗慢慢地燃起。
則子的話又回響在他腦海裡。
“道治君的愛好沒有錯……不,不如說是在這種時局之下,這樣的愛好才是正確的……九條家沒必要冒險去博得什麼朝堂上的地位,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研究著植物、被陛下作為舊華族西化的典範樹立起來才是最好的……”
“道治君不要去靠近那些薩摩人。他們都是危險的……將來,也會拉著九條家一起墜下黑暗的深穀……”
“……父親,為什麼一定要靠近那些薩摩人?”他不知不覺地這樣問道。
九條忠順一愣。
“你說什麼?!”
話說了出口才覺得自己不應該這麼坦率。然而已經說出口的話也無法補救了,九條道治下意識閉緊了嘴唇沉默下來,目光放低注視著父親書桌上擺放的那幾本書,一聲也不肯再出了。
這種弱氣的表現無疑更加刺激了九條忠順的神經。他額際一道青筋跳了跳,似乎是想說點什麼,然而最後卻什麼都沒說,而是吼叫起來:
“滾出去,你這個滿腦袋隻有花花草草的蠢貨!”
九條道治狼狽地逃走了。
他頹喪地在家裡的走廊上遊蕩,剛巧又碰上了之前他詢問則子去向的那個侍女。這一次她帶著歡快的表情,給他帶來了好消息。
“道治少爺,則子小姐已經回來了!就在房間裡。她聽說了忠順大人找您相談之事,所以就沒有去打擾你們——”
九條道治的心頭突然竄過一道喜悅,像是一道光芒劈開了他剛剛被父親毫不留情地訓斥所帶來的漫天陰霾。
他轉身衝向九條則子的房間,徑直推開了房門,看到九條則子正坐在窗前的一張椅子裡,仿佛正在眺望著窗外黑暗的庭院。
看到他這麼灰敗著臉,頹然走進來的模樣,她並沒有叫喊,更沒有拒絕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隻是默然半轉過身來,注視著他慢慢走到自己麵前。
然後,他突然好像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一樣,頹然跪倒在地,就勢把自己的臉貼到了她的膝蓋上。
下一刻,他感覺則子的手落在他的頭頂,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他聽見她悅耳的聲線輕聲說著:“沒關係的,沒關係——”
“道治君所喜歡的,一定是最好的東西。忠順大人不能理解,這是他的遺憾。”
一股脆弱的淚意,猝然衝進了九條道治的眼裡。他猛然把自己的臉轉了個角度,埋在她的膝上,雙手環抱住她線條美好的小腿。
“則子……則子……”他模糊地叫著她的名字。
“嗯?”他聽見她在他頭頂上溫柔地應聲道。
“……不要拋棄我。”他小聲說道,從記憶深處翻攪上來的畫麵陡然像一柄利刃那般刺入心臟,他感到了一陣疼痛不安。
“可是……你喜歡那個人對不對?那個什麼步兵士官學校的學生……訂婚宴的那天,你去找他了是不是?”
他感到則子撫摸著自己頭頂的手微微一頓,片刻之後又重新開始了撫摸他頭發的動作,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不,還是發生了一點什麼的吧。
“你喜歡他?……你為什麼會喜歡他?……是第一眼看到他就覺得自己想要得到他嗎?……可是他還是個學生,什麼都不能給你!而且,他一定比你年紀還小!”他語無倫次地說,說著說著感覺自己的聲音居然都因為憤怒和不安而哽咽了。
他聽到則子在他頭頂上輕聲地笑了起來。
“哦呀,瞧瞧你在說什麼呀,道治君。”
她柔潤的聲線聽上去平靜極了,一點都沒有心事被戳穿之後會產生的慌亂。
“哪有什麼‘第一眼看到對方就想要得到他’這樣的事情呢。我那天的確和他交談過,那是因為——”
“不!你敢說你不想親近他,不想擁抱他,不想去……親吻他嗎?!”一股野蠻的怒氣在九條道治內心中亂竄,促使他猛地抬起頭來死死盯著九條則子,說出了連他自己也不相信會說出來的話。
“為什麼……?他一開始不是對你很冷淡嗎?!在我們走進大廳以後,他甚至都沒有看你一眼!可是……可是後來你們一齊消失了吧?你看上他了嗎?想要得到他?!”
他聽見則子含笑歎息了一聲,無可奈何似的搖了搖頭。
“說什麼‘看上’……這種莫名其妙的指控讓我可怎麼說呢——”
她刻意拖長了聲音,尾音愛嬌似的微微向上挑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九條道治憤怒起來。他極力回憶了一下那個難熬的夜晚後來的狀況,眼睛都紅了。
“彆……彆跟我說笑啊!就算你後來回來了,也沒有再跟他說過一個字,可是……可是!”
強大的怒氣和仿佛要失去什麼重要之物的恐慌在他胸中亂竄亂撞。他終於喊了出來:
“我、我看到了!後來,你回來以後,那個人不管站在哪裡,他的眼珠子整晚都盯在你身上!我……我真想把他的眼睛挖出來!他那副裝模作樣的冷淡樣子根本騙不過我!其實他就是想……就是想……”
他說不下去,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