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露經過一夜死裡逃生般的體會,再不顧及自己從前是多麼鄙視安思遠和陸澂、甚至動手掌摑過“北疆來的蠻夷”,見到熟悉麵孔的一瞬,心底湧出希望與欣喜,什麼也來不及想的就衝了出去。
安思遠此時也忘了跟令露鬥氣,扯著她急問道:“那阿渺公主呢?她在哪裡?你趕緊帶我去找她!”
陸澂的視線,也緊緊凝在令露的臉上。
唯有程卓視線遊移,下意識地將手摁上佩劍,暗中留意著陸澂的舉動。
他年紀雖輕,卻畢竟是門閥世家的嫡長子,且父親程芝又時常身處朝權爭鬥的最中心,因此從小耳濡目染,對於朝局政治變化的感覺十分敏銳。眼下二公主所說的“黑甲兵”與禁軍打鬥,直接證實了蕭劭口信中的內容,亦對應了程卓之前在皇城門親睹三軍交戰時的猜測:父親一向最為忌憚的慶國公陸元恒,舉兵謀逆了。
如此一來,麵前的這位慶國公世子,是否……需要動武拿下?
令露被安思遠扯住衣服急問,心中情緒也如程卓一樣的複雜起伏。
阿渺跟安嬿婉交好,且母後曾暗示過、父皇多半是會把阿渺嫁到風閭城去的,所以安思遠眼下這般急惶惶地大呼小叫、扯著自己帶路去找阿渺,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反正眼前所有的人,都隻一心記掛著那個惹禍精的安危……
令露心裡,堵塞著說不清辨不明的滋味,一時不覺又紅了眼眶,使勁咬了下嘴唇,對安思遠開口道:“阿渺她……她死了!”
不是她故意撒謊,是因為今夜目睹的種種血腥殺戮實在太過可怕,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回到那樣的地方去!而且以剛剛的那種狀況來看,指不定阿渺就已經真死了!令露在心中如此開脫辯解著,手指不自覺地輕輕顫抖起來,繼而又緊握成拳,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堅定了許多:
“她死了!五哥和程貴嬪也死了!在去南華門的長巷裡,被祈素教的人殺死了!”
“什麼?”
程卓最先反應過來,撇開僵滯住的安思遠,急切上前質問令露:“五殿下和姑母,被祈素教的人殺死了?”
程卓畢竟年長許多,九歲的令露有些不敢看他,垂頭抹了抹眼淚,“是阿渺先被捉了去,然後五哥和程貴嬪去救她……”
蕭劭和貴嬪有多麼寵愛阿渺,程卓自然是清楚的。
他心頭一緊,還欲開口再追問幾句,這時,猛然聽見一計震破天際的鐘聲,雄渾而蒼涼的,自承極殿的方向傳漾而來。
“咣咚~”
“咣咚~”
徹響在暗夜的建業宮城之中,一聲、接著一聲……
承極鐘鳴,天子駕崩。
令露從掩麵的掌中抬起頭來,眼中充斥著惶色,緊接著失色驚叫起來。
“父皇!他們殺了父皇……”
她拽住程卓的衣袖,淚如雨下,“我們快走!這裡太可怕了,我不要留在這裡!馬上帶我走!”
程卓也意識到事態的嚴峻,思忖片刻,說了聲“失禮”,然後彎腰抱起了令露。
若是聖上駕崩,五皇子又死於祈素教之手,那麼朝局的震蕩隻怕會遠遠超出程氏所能應對的範圍!他必須馬上回府稟報父親,商議對策。
至於慶國公世子……
程卓抬眼朝陸澂的方向望去,見那個之前同安思遠一樣、被噩耗驚呆了的孩子,不知何時已經疾步踏上了白石小徑,步履踉蹌地朝宮內急奔而去。
也罷,若五皇子真的死了,這慶國公世子,暫且還不能動了……
程卓轉向安思遠,“現在局勢不明,你最好跟我一同出宮,以免落入賊人之手,變成要挾靖遠侯的籌碼。”
安氏的護衛感激涕零,連忙附和:“少將軍,這位程公子說得不錯!咱們還是先出宮吧!”
安思遠終於回過神來,拐著衣袖在臉上抹了一把,“我不信!阿渺那麼厲害,怎麼可能死了!她還沒跟我去風閭城捉過飛蝗呢!”說著,就要朝著陸澂離開的方向追過去。
程卓反應迅速,極快地將一計手刀劈在安思遠的後頸上,令其當即昏倒癱軟下來。
“帶上你們小將軍,跟我出宮!”
北疆護衛抱起安思遠,緊隨在程卓身後,迅捷地按原路返回,重新上了角樓。
奔入宮闕之中的陸澂,腳步越邁越快,胸腔中緊壓的氣息被複雜的情緒糾纏住,每踏出一步,便牽扯出隱隱的痛意。
稀疏的花木間,開始出現宮人驚叫奔跑的身影、士兵刀劍的鏗然聲響,甚至還有匆匆掠過的車影,猶如夢境中的走馬燈一般,恍惚不清。殿宇高台之上,有零零碎碎的火光,折映進迷茫的視線裡,隨著奔跑的動作而不斷跳躍。
他驀然想起一個黃土飛塵的午後,女孩纖細的身影,在車輦、馬匹間迅速地穿梭疾奔,細白的紗裙與塵土糾結到一起、飛舞輕揚。
他用儘全力地奔跑著,追逐在她身後,目光牢牢膠著在女孩發飾的光芒上,那不斷閃爍的,一如其步履疾馳的小主人,欣悅而明亮的光芒……
“下次蕭令露再說狸貓,我就打她……”
“你真的,是有才智的呢……”
“你刺他一刀,讓我逃了,你怎麼辦?”
“這世上,總歸有人能看到你的好的。”
“你的聰明,你的才智,可以利國、可以研事、可以治政,可以成為很厲害的人!”
陸澂抬起頭,似乎在仰望、又似在期盼著什麼,喉間倏然充溢的哽咽卡住了呼吸。
他撐到宮徑旁的一座假山石上,劇烈地喘息了幾下,淚水蜂擁而出,燙濕了眼眶。
一隊疾速行過的黑甲士兵,被假山處的異動吸引了注意力,舉高火把照了過來。
“世子?”
為首的將領看清陸澂的麵容,有些不敢相信地語帶驚喜,連忙示意左右收起兵刃。
陸澂抬起頭,認出了玄武營的主將張隱銳。
他撐直起身,幾乎是撲過去一般、搶過一名士兵尚未入鞘的軍刀,抵到了張隱銳的軍甲上,嗓音沙啞的厲害:
“你們……到底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