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澂見到父親的時候, 已是宮變之後的第四日。
整座京城,天翻地覆。
昔日繁華的街道巷口,滿目狼藉, 百姓惶恐不安、閉戶不出, 靠近皇城的顯貴門庭,則掛出了素幡奠簾,彰示對帝君駕崩的哀思。玄武營和神策軍徹底控製住了建業, 打著肅清祈素教的旗號, 一隊隊兵馬縱行城中, 入府闖戶、搜查抓捕,所過之處無不哀嚎四起、鮮血飛濺。
這等情境下, 饒是陸澂舉刀抵到了玄武營主將身上, 也博不到麵見父親的機會。
他被奪了刀, 押回了國公府, 關進了自己的房間。
除了照料起居的仆婢, 誰也見不到。
整個慶國公府裡,亦是人心惶惶、氣氛沉重,陸澂嘗試了所有能用的法子, 依舊沒法說服任何人,幫他去父親或者姐姐麵前送句話。
直到三日後的傍晚, 張隱銳才奉了陸元恒之命,將陸澂帶去了淩煙閣。
淩煙閣位於內園,一直是陸澂姐姐陸錦霞所居住的地方。後來母親久病不起, 也搬了進去,由陸錦霞親自侍奉照料。
陸澂被張隱銳送入淩煙閣外的庭院,沿著回廊進到花廳,再轉入內堂, 一抬眼,便看見屋中一跪一立的兩個人。
慶國公陸元恒像是剛從外麵回來不久,神色微倦,鎧甲的肩吞和護膊還尚未卸下,負著手,抬眼瞧見陸澂走來,麵無表情地對他吩咐道:“去勸一下你姐姐。”
他常年留居南疆不歸,回京的次數寥寥可數,上一次出現在這淩煙閣中已是好幾年前的事,高大的身影映著背後的粉色軟羅香屏,顯得甚是突兀。
陸澂心中積攢了太多的詰問想要開口,可視線掠過跪在地上的姐姐,人不禁一瞬怔住。
“阿姐?”
慶國公府的嫡長女陸錦霞,繼承了父母的姿容,生得玉頰朱唇、國色動人,因其常年代替母親執掌國公府內務,言談行動間、頗有當家主母的沉穩風範,比尋常美人多出了一種清冷沉穩的氣韻,平日照料陸澂學業起居,亦姐亦母,不乏嚴厲。
然而此時此刻的她,淚流滿麵地跪於父親麵前,見到弟弟走了過來,側過臉,悄悄抹去了淚痕,用力地吸了口氣,抑製住情緒。
“父親讓阿澂過來做什麼?”
陸錦霞推開了陸澂欲扶起自己的手,語氣中一抹極力忍耐的哽咽,“父親要女兒改嫁旁人,女兒不敢不從。莫說是一月之後,就算父親要女兒現在就出嫁,女兒也絕無怨言!隻是……裴郎他……”
她咬了咬唇,呼吸微微顫抖,雙手摁向地麵、再度伏地叩首,“求父親……饒過他的性命!”
陸元恒神情漠然,“你從小早慧懂事,當知我為何必誅裴氏滿門。斬草不除根,是要故意給自己留下後患不成?”
陸錦霞伏地不起,肩膀簌簌發顫。
陸澂終於明白過來。
江山易主,權力交替,父親這是打算要誅殺太傅裴氏一族,包括……與阿姐訂過親的那位裴六郎……
“阿姐……”
他心緒繚亂地跪到陸錦霞身邊,伸出手,再度嘗試將她扶起。
記得很小的時候,母親還未生病,姐姐也無需操持府中內務,天真爛漫、嬉笑開懷,常常領著他去外祖府中玩耍,每一次,都與同去那裡做客的裴家兄妹玩得難舍難分……
再後來,母親做主訂下了錦霞與那裴家六郎的婚事……
青梅竹馬、情開懵懂,縱是依著風俗再無法會麵嬉戲,靠著鴻雁傳書、魚寄尺素,彼此間的傾慕卻是越發深重起來。
裴懷笙酷喜丹青,每行一處、每見一佳景,便忍不住執筆作畫、送與錦霞分享,恨不得此生所遇之萬彩千色,皆能與心愛之人攜手共賞……
陸澂見過那些畫,也見過阿姐臉上因此而生出的喜悅神情。他懵懂地體會到,這大概,就是詩中所詠的愛慕之情吧?
可阿姐,終是遲遲不肯出嫁。
原本訂好了及笄之後就出閣的婚期,被一推再推。
家中有病重不起的母親,還有一個無法獨自撐起門戶的弟弟。她唯一能做出的選擇,就是等弟弟也訂了親、得到一個強大可靠的妻族的支持,自己方能安心嫁人……
然而如今,所有的憧憬與期望,全都化作了泡沫!
陸澂感受著被自己扶在掌下、微微抽動的肩膀,心中難受異常,胸腔中似有種壓抑到極限的情緒,隨著混亂而劇烈的心跳、蜂擁而出。
“父親以為殺了裴氏全族,天下人就猜不到是你利用祈素教、弑君亂國嗎?”
他抬起潤濕的眼眸,望向自己身形高大的父親,慢慢鬆開扶在姐姐肩頭的雙手,站起了身來。
“是你,故意放流民入京,故意以平亂為名、帶兵進宮,不惜以整座建業城內的百姓陪葬,謀殺了當今聖上和大齊皇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