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澂!” 錦霞抬起頭來,眼神惶亂,出聲喝止住弟弟。
陸澂卻眼角泛紅,一瞬不瞬地逼視著父親。
他自官道遇襲、流落山林,再到返京入宮、被押送回府,關在屋中這幾日裡,寢食難安,甚至用上了絕食的法子逼迫仆婢傳話、求見父親,此時麵色憔悴,發絲淩亂,站在姿容絕麗的姐姐旁邊,甚是顯得其貌不揚。
然而罕見的語速流暢,篤定而不屈的語氣,令得陸元恒不由得移來了視線。
他默然注視了兒子片刻,神情中有微微的詫然,言辭卻依舊冷厲如故,“我利用祈素教?荒謬!那等莽夫賤民,也配為我所用?”
“正因其出身卑微,無知無畏,才能為父親所用!愚者不計其死,一點點的煽動、許諾,都能讓他們甘願做馬前卒,為你所控!”
陸澂迎上父親的視線,一字一句地說道:“京城之中,可用的兵力隻有神策軍、驍騎營和禁軍。神策軍的仇行素一向聽命慶國公府,所以西市的那場大火,就是為了引開驍騎營,讓神策軍獨自留守皇城!還有最初殺入宮中的那些祈素教,他們如何能越過禁軍盤查進入宮內?我這幾日百般思量,方才想明白,當日你為何非要宮眷的馬車在軍營裡停留一夜……因為隻有那樣,你才能將刺客提前藏進宮眷的馬車裡!”
他雙手不自覺地攥緊,擰住了衣袖,觸到了藏在袖中的那支金蝶發飾。
陸澂心中一絞,倔強地轉過臉,藏起了眼角溢出的淚光。
陸元恒盯著兒子,麵色亦似有些波動。
驀然而然的,思緒仿佛有些恍惚,意識、心境、感覺,都好像一瞬間回到了許多年前、次子尚未出生的那些日子裡——
那時的陸澂,還隻有兩、三歲的年紀,生得粉雕玉琢,聰明漂亮,且又是他的第一個兒子。他心裡,自然是也很歡喜的,時常單手抱著兒子,坐到沙盤前,講著行軍布陣、沙場規則。陸澂年紀雖小,卻聽得很認真,一雙清亮的小眼珠,始終追隨著父親指向的方位……
可不知從何時起,那般可愛伶俐的孩子,慢慢地,竟變成了貌醜結巴、孱弱拘謹的模樣……
陸元恒回過神來,壓抑住胸中泛起的複雜滋味,緩緩說道:
“你的想法,終究隻是你一個人的。世人相信什麼,你並沒有能力左右。”
他頓了一頓,稍稍褪去了語氣中的淩厲與譏諷,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陸澂:
“有朝一日,你若能像你父親這般,隨性而為,那便也算是沒有辱沒了你的姓氏與出身。人生短短數十載,但凡是想要的,都應該儘全力去爭取,懂嗎?”
這是許多年來的頭一次,他用上了還算心平氣和的口吻,以父親的姿態、來教導長子。
然而陸澂此刻的心中,卻充溢著難以言繪的痛苦與悲怒。
父親口中的隨性而為,是以犧牲旁人為代價、踩踏著千萬條無辜性命而換來的,是他寧可放棄所有,也不願承受的現實!
他的姐姐,為了支撐住這個搖搖欲碎的家,放棄了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好不容易盼到久不歸府的父親、許多年頭一次踏足內宅,得到的卻是錐心刺骨的噩耗……
還有公主殿下……
那個天真善良、給過瀕臨絕望的他無限撫慰與勇氣的小女孩,她又何罪之有?
憑什麼因為自己父親的一己私欲,就國破家亡、命喪暗夜?
陸澂隔著衣料,將袖中的金蝶發飾握入了掌心,蝶尾尖銳的邊緣,一點點地刺進手掌的皮膚裡,迫出了愈來愈深的痛意。
他揚起頭,神色悲愴,“你把三公主她……她怎麼樣了?”
陸元恒微微一怔,繼而忍不住失聲嗤笑了下。
原以為這孩子還能再說出些什麼讓自己刮目相看的話來,卻不曾想……還是這般無用!
“她死了。被祈素教的反賊斬下頭顱,剝去衣裙,拋進了太液池裡。”
陸元恒語氣冷然,正了正手臂上的玄鐵臂鞲,“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這就是懦弱的下場。”
他轉過身,大步離開,“勸好你姐姐!陸家不需要這麼多哭哭啼啼的人!”
陸澂的腦中,卻像是有什麼白茫茫的東西裂了開來,一瞬間就連視線都變得茫然了起來。
斬下頭顱,剝去衣裙,拋進了太液池裡……
十五個冷冰冰的字眼,一遍又一遍地,在意識裡重複著。
而四周是一片的空蕩漆黑,混沌的、隻餘下了無望的墜落感……
作者有話要說: 稍後還有一更。然後從這周六起,就都定在晚上更了~~感謝在2021-03-31 20:02:12~2021-04-01 23:40: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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