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澂依舊沒說話。
人不是器物, 有感情,便會生出親疏之彆。
常人飼弄貓狗,都難免會更關注抱撫得多、逗玩得多一些的那隻。他自出生到現在, 跟父親朝夕相對的日子, 加在一起、尚不足一年, 而豫王, 卻是從小長在陸元恒身邊, 由他親自教導到十幾歲的孩子。
誰親誰疏,不言而喻。
正因為曾親自牽著那孩子的手、領他蹣跚學步過, 便不會舍得見其跌倒。
也正因為曾對那孩子傾囊相授、悉心教導, 便不會舍得見其失敗。
這樣的道理,不是顯而易見,明明白白擺在麵前的嗎?
錦霞用力拉了下陸澂的袍角, “阿澂!”
不到二十五歲的姐姐, 發頂的烏發間卻已有了一縷銀絲,被刻意盤轉壓到了髻下,卻瞞不過陸澂此時居高臨下的視線。
似乎從小到大,姐弟二人每一次與父親的相處, 都免不了成為眼前的這種景象。
他斥責,他們跪。
為求父親去看一看病中的母親,姐姐先跪了, 然後又拉他再跪。
為求父親放過姐姐青梅竹馬的裴六郎, 姐姐伏身在地,他亦跪。
為求讓他以世子的身份重返建業城, 姐姐又先跪了,然後摁著他的頭,狠狠撞到地上……
他那時, 剛拔了蠱不久,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還好,什麼都看不見。
陸澂伸出手,將錦霞從地上拉了起來。
“阿姐請的罪,請錯了。”
錦霞惶恐,卻再掙不過如今已比自己高出快一頭的弟弟,“阿澂!”
陸澂的視線,卻越過了寬大的輿圖,望向對麵神色微沉的陸元恒。
“主上介意的,並不是京城的城門被關,而是關閉城門的這道命令、來自於我。”
他臉色清冷,“主上執掌朝政多年,自然不會不懂,事急從權。隻要命令本身是正確的,於國於民皆有益處,那麼是何人所下又有什麼關係?主上,難道是想要祈素教的人,將當年如何攻入富陽關、殺害齊帝的事實在京城裡肆意傳揚?”
“你……”
陸元恒陡然變色,將手中銅杆朝兒子麵門飛砸過去,“放肆!”
陸澂微微側身,銅杆飛馳掠過,“鐺”的一聲跌落到地板上,鋃鋃地滾到一旁。
殿內外的禁衛全被驚動了,迅速地圍了過來。
陸元恒抬起了手,似是要下殺令,旁邊的張隱銳連忙上前,“主上三思!”
陸元恒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驟然咳喘出聲。
他平複著喘息,透過渾濁的視線,盯著如今已經長得比自己還高的兒子。
年輕俊朗、淩然無懼,再也不是……那個昔日裡任他喝令、被他動手掌摑卻無從躲避的羸弱孩子了……
“主上要殺我嗎?”
陸澂神色漠然,與父親對視著。
元慶二年,許落星曾向陸元恒進言,讓他改革吏製,不要一味倚靠門閥,改擢選寒門子弟,培養儘忠於自己和豫王的力量。
但那時,陸元恒為了徹底取蕭氏而代之,必須拉攏世家,所以放棄了許落星的建議,覺得將來等你坐穩了帝位、再行改革,也並不算晚。
可惜,他算錯了。
而陸澂,賭對了。
陸元恒拉攏世家,必然要授予他們權力,世家握在手裡的權勢越多,便越不會放棄。那時躲在幕後,運籌帷幄的陸澂隻做了一件事:就是確保所有獲得權勢的家族,必然都會站到自己的一方。
陸元恒抬起的手,終於緩緩放了下來。
“好……好,你好的很啊!”
自己從前,到底是……輕視了這個孩子!
禁軍退了下去,內侍官快步過來,將陸元恒扶到了龍椅上。
偌大的殿室,氣氛凝固到了極點。
一旁的張隱銳和許落星,皆是陸元恒最為倚重的心腹,也是看著陸澂長大的人,尤其張隱銳,見過主上對這孩子的無情與冷酷,也親眼見證了王夫人自裁時的慘況,明白世子心中鬱結、恐一生都難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