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渺突然想起什麼,低呼了聲:“我們的船……”
這麼大的海嘯,連岸上的大樹都連根衝斷,他們停泊在灘頭的海船,怕是絕無可能幸免於難。
陸澂沉默片刻,“先去避風的地方坐一坐,等海潮退了,我再去找。”
他之前回到了山坳的居所,留意到天色變化,以為又有風暴將至,便帶了繩索去加固海船,誰知竟是遇上了如此可怕的海嘯。
兩人找到一處避風的大樹後,坐了下來。
“冷嗎?”
陸澂挪動身體,將最靠裡麵的位置讓給了阿渺。
阿渺搖了搖頭,曲腿抱住了膝蓋。
海船沒有了……
那上麵,傾注了他們七個月的心血,用儘了島上幾乎所有的鐵器。
以後若要再造,又該上哪兒去找材料?
她長呼了一口氣,低下了頭,把臉埋進了膝間。
陸澂側頭看著身畔的女孩,感覺她濕透的身軀在微微顫抖,抬起手,遲疑地撫了下她的濕發,將帶著泥沙的長發捋至她耳後,等待片刻、不見對方躲避,方才鼓起勇氣將她輕輕擁住。
“彆擔心。船衝壞了,還能想辦法再造,沒有了鐵器,還能試著用榫卯。天無絕人之路,你一定能回中原的。”
他的聲音輕而沉,帶著家鄉的柔軟。阿渺覺得,自己這時應該是要撇開他的手、立刻逃得遠遠的。可或許是身心的疲憊抽光了她所有的力氣,此刻的她,隻想貪戀著他的慰藉與體溫,哪裡也不去。
兩人坐在樹下,靜靜相依,聆聽著彼此的呼吸與心跳,思緒繾綣。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風聲與浪聲,漸漸消退了下去。夜幕中密布的陰雲,也在逐漸地撤移。天空中出現了一半烏雲彙聚、一半星月熠熠的奇異景象。
阿渺揚著臉,怔怔望著這瑰麗的天象,喃喃開口道:
“這樣的夜空,我小時候……好像也見過一次。”
她撲閃著眼眸,在記憶裡搜尋著,“就是……那天晚上,我們被卞師兄捉去,然後逃掉,我在石頭下躲完雨出來,看到的天空就是這樣的,一半是烏雲、一半是星星……”
陸澂仰望夜幕,也回憶起了同樣的景象,“嗯,我也記得,跟現在一模一樣。”
那時他心急如焚,滿心滿眼隻想找到她,望著天上的星星也在問:公主在哪兒呢?
“那時我害怕極了……”
阿渺沉浸在回憶中,呢喃自語:“甚至也想過,就算你是陸元恒的兒子,可隻要能陪著我、不讓我覺得孤單害怕,也是挺好的……”
夜風清涼拂過,陸澂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某種軟綿的情緒漲得滿滿的。
他低頭看她,欲言又止,滿腹情思化作一聲輕喚:
“令薇……”
“你以後,還是叫我阿渺吧。”
阿渺將臉朝他的臂間靠緊了些,“我其實……都不是真的蕭令薇。”
陸澂詫然,卻未發問,擁著她的手臂微微收緊。
阿渺繼續道:“我生母的事,你應該聽過了吧?她姓殷,是罪臣家的女兒……”
這樁父母輩的往事,是她此生最不願提及的傷疤,然後此時此刻,她似乎不想再忌諱害怕,靜靜而述著:
“……那時,我阿娘也有身孕,但可惜那孩子沒留住。因為這樣,我才能完全沒引人懷疑地養到了她的膝下……所以,真正的蕭令薇,是那個沒能出世的孩子,不是我。”
陸澂輕聲道:“蕭令薇是你父皇取給你的名字。換作是另外那孩子,也許便不會叫這個名字了。”
“你不明白。”
阿渺嘴唇翕合,“其實我父親……”
她欲言又止,最終沉寂住。
陸澂感受著阿渺情緒的變化,緩緩開口道:
“你阿娘明知你的身世,卻依舊那麼愛你疼你,是因為你原本就是她理想中最想要的那個女兒,跟你叫什麼名字又有何乾?名字隻是一個稱呼,無論你叫什麼,你都還是你。在我看來,正是因為‘蕭令薇’這個名字用在了你的身上、它才有了不一般的意義。換作旁人用這個名字,這三個字就立刻變得黯然失色了。”
阿渺本來前麵聽得挺動容,可聽到最後,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那照你這麼說,你不管叫什麼名字也都是你,那不如你改名叫‘大狗子’好了!”
陸澂唇角輕牽,“好,我都聽你的。”
阿渺伏在他臂間,聽著他咚咚的心跳聲,覺得自己的心也亂跳了起來。
她緩緩撐坐而起,站起了身來,“我去看看潮退了沒有。”
東方的海平線上,已有一絲晨曦嶄露,在滿天的陰霾中撕開了一道明亮耀眼的弧線。
阿渺迎風眺望曦光,驀然有種清朗的暢快感,忍不住就彎起了嘴角。
陸澂也走了過來,與她並肩而立。
新的一年,竟然就這樣到來了啊……
阿渺仰頭看了身畔的男子一眼,恰見晨光修鍍側顏,沿著他弧形優美的鼻梁和下頜、投映出薄薄的一層金色。
他也正垂目看她,眸光繾綣,“真不冷嗎?”
阿渺倉促地撤回落在他嘴唇上的視線,胡亂搖了下頭,想起剛才在水下的那一吻,不禁臉頰隱隱發燙。
泛漲的海水,還在山崖下翻湧起伏著。
他們苦心修造的那艘海船,早已蹤跡無存。
可即便如此,她覺得,好像……也沒什麼值得自己再害怕的了。